第19章 明月

烟花,是宋徽云和太傅的信号。

早在上次见面,宋徽云就预料到很难有下次机会出来,于是定下了烟花为信号。

如今谢偃的大部分兵力在南边,而他留在京城的兵力在和沈家硬钢的时候损耗掉了不少,正是最好的时机。

接下来几日,宋徽云都起了个大早。

下朝以后,她屁颠屁颠地跟在谢偃身边,进了平惊宫。

她难得没有闹腾,只是安安静静地托腮,看谢偃笔尖纷飞,在纸上飞快划过。

记得很多年前,她刚刚登基的时候,她天天平惊宫陪着谢偃处理政务。那时候她害怕其他人的眼神,只有在谢偃身边,她才会感觉到片刻的安宁。

她那时和谢偃的关系有些微妙,对谢偃远没有今天这般肆无忌惮,她怕谢偃的淡漠,怕自己吵到闹到谢偃,怕他烦心赶自己走,便乖乖地当个背景板,缩在一边,半天不敢说一句话。

如今这一幕,竟像是当年的重现。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谢偃一年比一年好看,从他十五到二十二,他越来越成熟,五官轮廓更加立体,棱角分明。少年时期的清冷在如今展现得越发淋漓尽致,也越发游刃有余。

不愧是名动京城的少年,天下女子谁能不动心,谁不想得到他呢?

宋徽云常常想,当年如果她年纪再大一些,不是那么无知,对感情一窍不通,或许跪在殿前跪求赐婚的就不是邵阳郡主了。

也许是感受到注视他的目光太过直接,他终于问了一句:“陛下看够了吗?”

“还没呢,太后貌美,观赏起来赏心悦目。”宋徽云霸占了他的椅子,侧躺在其上。

这话听着不妥,谢偃敏锐地眉峰一蹙,似乎要开口,说些类似于让她闭嘴别张口闭口没句正经的话。

宋徽云没有给他说教的机会,赶在他之前开口:“日日批阅奏章,太后就不辛苦吗?”

“辛苦与否,不劳陛下费心。”

宋徽云调侃地道:“其实太后不必旰食宵衣,以你的美貌,就算不批这折子,也能活下去。”

虽然宋徽云只活在皇宫中不与外界来往,也不融入上京贵女圈,但她常常会听见小宫女在讨论他的美貌,偶尔宫宴,觥筹交错,座下的贵女看向他的眼光也是痴迷又贪婪。

宋徽云相信,就算他以色侍人,也能混得不错,哪怕是放如意坊中当花魁,那也是顶级的,一夜千金难抵。

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谢偃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陛下如果不会说话,就不必开口。十七岁还不能学会规矩,口无遮拦,哀家派几个教女童规矩的女史去给你长长记性,何况陛下每日闲暇时间多,也不愿为国诞育子嗣,是该学学规矩了。”

“母皇和父君可都没给孤请过女史呢,太后就不必越俎代庖。”

她于是闭上了嘴,转为安静的凝视。

这样高高在上的谢偃,不知道还能见多久了。

……

沈肆生辰这一夜,宋徽云提着两个小灯笼,来到了宗人府。

宗人府是历朝关押罪臣的地方,可是宋徽云母皇登基后,图一个宫室清静,叛臣逆臣要么下葬要么下狱,不会再留在宫里宗人府,这里也就空了出来。

许是历年来困死于此地亡魂太多,平时没有人愿意靠近,大门紧锁,只有草垛里的狗洞可以通进来。

小时候宋徽云瞎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她不知宗人府的意义,就爱偷偷跑进来玩。

与皇宫其他地方的规整不一样,这里的荒废许久,草木葳蕤,肆意生长,野花繁茂。曾经罪奴挣扎,生不如死的地方,一派勃勃生机,落在年幼的她的眼里,一切都是新奇的。她把这里当初了自己独特的秘密基地,平时有什么心事,想要一个人待了,就会来这里自己坐一会儿,让寂寂的草木将自己的心沉淀下去。

但后来她成了一国之君,已经很少来到此地。

没有人能猜得到,她会在里面藏东西,更没有人知道,她藏了些什么。

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夜虫此起彼伏的叫声,不时寒鸦惊枝,阴森可怖。

宋徽云一点也不怕。

她四肢并用地爬进宫殿,将灯笼挂好,取火点燃了尘封多年的老旧红烛,亮光驱散黑暗,时隔多年重新照亮这座宫落,藏匿在黑暗中的虫鼠见光逃窜,在墙角闪过一道黑影。

她拿积灰的梯子爬上房梁,木梯有的地方腐朽,中途她踩空了一次,幸好她手扶得足够稳,没摔,最后也算有惊无险地拿下了当年放在这个地方的银匣。

匣子密闭,开封以后里面干净程亮,没有一丝灰尘。

里面放着先帝给她留下的两样东西,也是先帝身为母亲,给她安排的两条路。

一道羊皮纸包裹的遗诏,还有…一个瓷瓶。

母皇将这个匣子交到她手中的时候,正抱着她,温柔地叮嘱着。

“阿念,你生性i爱自由,其实并不适合困在这皇宫中当女君,母亲从来没有逼你学过为君之道,如果可以,母亲希望活得够长,长到可以庇护你一世,让你当个闲散公主,让你肆无忌惮到老到死,可惜母亲多年前欠下了一笔人命债,就快要还了,如今只能给你仓促安排退路。”

“母亲希望的是,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不要拘泥于京城,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为这京都的权势所牵连,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母亲本来想现在就送你离开,但思前想后,这毕竟是你的人生,一切都看你自己抉择。母亲把路留给你,你现在还小,尚不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那就等你长大吧,你将来如果想要做女君,那就好好地做好女君,如果想要离开,那便毫无牵挂地离开。”

“之于这个国家,若有明君统治,海晏河清,谁来坐这个皇位都是一样的。母亲已经替你选好了人,如果你离开,他可以很好地替你掌管国家。”

她那时候不理解母亲话中的含义,可是后来,谢偃入宫,不久后母亲猝然死在了一场刺杀,她登基,谢偃摄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爱她,替她考虑了太多。

她握住了遗诏。

母亲希望她能离开,而她却选了母亲不希望的那条路。

“为帝之路艰辛,如果阿念选择当女君,必须经历考验。”

“无论你最后选什么,母亲都希望你不要后悔。”

这皇宫中,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

她抬眼看着天空,今夜恰好是望日,圆月高挂,皎皎然月色从天而降,薄纱朦朦,仿佛在地上铺上了一层霜。

她摸了摸鼻子上蹭的灰,明知道那是遥不可及的孤高明月,却还是想要奋力一搏,将他摘落下来。

她将瓷瓶放入袖子中,手指收拢,将那张羊皮纸的遗诏紧紧攥在手中,等着信号。

就是今夜了。

如果谢偃没有依约给她放烟花,她也有办法,她这宫殿里面,还藏了火药,谢偃不放,她自己会点燃。保证万无一失。

谢偃没有失约。

宋徽云在院子里没站多久,突然,天边传来类似于惊雷般的巨响。

“呯——”

金色的花火在天空中绽放,巨大而绚丽,大到整个上京都可以看得见,照亮了整个天空。

一朵转瞬即逝,而后又一朵紧接而上。

烟花陆续绽放,光彩四溢,落在了宋徽云眼底,宫里宫外的人纷纷驻足旁观。

几个正在干活的小宫女停下了手中活,抬眼看天,“为什么今天要放烟花呀?”

“你们不知道吧,是陛下想要放,然后求到了太后那处,太后便允了。”

“其实,太后和陛下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敌对,陛下想要放烟花,太后就放了,还有陛下之前受伤,太后也日日守在她身边。”

“是呀,主子们的心思,可真是让人猜不透……”

上京城长安街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地鼓着掌,伸手指向那绚丽的烟火。璀璨花火映入他们的眼底。

路人抬眼看向天空。

真是奇怪了,现在又不是过节,又不是庆祝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放烟花呢?

城外,崔瑜身着银色盔甲,沐浴着月光,一身寒光。

探子来报,陛下已经发信号了。

寒风萧瑟,他拔出身侧的长剑,对身后中士兵发号施令。

“听我号令,陛下有召,和我一同入宫,清君侧,诛反贼!”

成群的甲兵涌入上京城,街上百姓被吓得逃窜回家,紧闭门户。

他们生在天子脚下,习惯权斗和兵祸,见了跑得比谁都快,很快就为军队清出了一条无人大道,直逼皇城。

宋徽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重心在于崔瑜。崔瑜是她真正信任心腹。

他是武将出身,却有文臣的才智和巧舌如簧,这些年他潜移默化收拢了不少战场上退伍的老兵,又劝服了山匪,甚至连军营里部分士兵也纳入麾下。这些士兵近些天默默聚集于上京城,要么化为平民住在城内,要么埋伏在京城外,伺机而动。

他们日夜守候,厉兵秣马,就等着帝王号令,共襄盛举。

现在女君唤他们了。

皇宫的禁卫不堪一击,也许谢偃这次真的毫无防备,宫城很快就被士兵攻破,一切比想象中的要顺利。

宫人无论男女老少,尖叫着逃跑,却很快又被他们捉了回来。

崔瑜练兵严格,军士都是按照朝廷正规军训练的,士兵不会滥杀无辜,只是将逃跑的宫人打晕或者集中收押。

他叮嘱士兵将所有宫苑都包围,围而不杀,不能出人命,也不能让任何人跑了,将来要全听陛下指令发落。

只有,一个人除外。

这个人,他得替宋徽云解决。

崔瑜点了士兵,径直往平惊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女主短暂的执政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