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后宫当差的奴仆,其余本事有多少兴许不好说,但嘴皮子必定利索。
溪竺也不例外。
江城雪不知她说了什么漂亮话,三两句就把人称油盐不进的冷面丞相引到了石亭中。又或者,她压根不需要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单凭江城雪这张脸,就足以吸引云雾敛。
男子依旧一身如雪白衫,但襟口的绣样不甚相同,俨然不是三天前那件。
江城雪眼底闪过恰到好处的惊喜:“远远瞧见便觉着那方身影熟悉,没承想,竟当真是郎君。”
云雾敛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两秒,而后才默默收回,声音极淡地应了一声,接过僮仆手里的伞递出去。
他侧身退后半步,以尊卑有序为由,让公主殿下走在自己前面。
江城雪笑着说郎君客气,转过身的刹那,眸色一秒变冷。不过是她走前头,才方便后头之人看她的身形仪态,看她的侧脸曲线,看她像极江云锦的整具皮囊,睹物思人。
她收起原身那弱柳扶风之姿,无比自然地昂首挺胸,平添几分端庄雍容。
既有人爱看,便叫他看个够。
走完三千六百级石阶,山门前的平坦道路上停候着两辆安车,其中一架却是坏的。
江城雪一眼认出那是她来时乘的车,不由得加快脚步,仄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低头回话:“公主赎罪,小人今早闹了肚子,出恭的时间久了点。结果,也不知哪里来的小毛贼,趁那会儿工夫,把车轱辘卸了。”
江城雪眉宇皱得更深,难掩焦色。连溪竺的油纸伞撑斜了,雨丝飘湿她的手臂都恍惚未觉。
……心底却暗自窃喜着。
当今世道混乱,上位者驱驰下位者,下位者再剥削黎民百姓。越是底层的人,日子越不好过。当不再甘于逆来顺受,纷纷落草为寇。
昨日劫两只鸡填饱肚皮,今日拆两只车轮填补家用,没准明日还能偷谁家琉璃盏劫富济贫。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了。
官府懒得管,也没能力管,无非遇到就认栽。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起来。
不会有人想到,侍卫口中拆卸车轮的毛贼,是江城雪提前安排的。少女抿唇看向云雾敛,讪然开口:“想必郎君已瞧见了,我的安车怕是走不了了。还请劳烦郎君,捎带本宫与本宫的侍女一程。”
“公主言重。”云雾敛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若非他答应得实在太果断,恐险些叫人觉得,这只是单纯的举手之劳。可年仅弱冠之余就能在混浊朝堂爬到丞相高位的人,有甚么善心。
江城雪随他走到安车旁,脚步突然一顿。
她看了眼车前悬挂的和鸾刻着“云”字,又偏头看云雾敛,仿佛至今才认出对方身份,眼睛不自觉睁大:“郎君……”她顿了顿,另一个称呼在唇间辗转过几遍,将不可置信表现得淋漓尽致:“莫非是云相?”
周遭唯有细雨打在伞面的淅沥之声。
沉默也是最好的承认。
云并非如王谢一般的士族大姓,纵观建康城,哪怕再加上京畿辖内,门外匾额篆此姓氏的也仅有丞相府一家。
江城雪做足后知后觉的架势,抬手对他行了个平礼。
本朝公主和丞相品阶相同,加上昏君的皇权早已被相权架空,她这个公主实在没甚么分量。受云雾敛的敬礼,是江城雪揣着明白装糊涂,偷着占他的便宜。
见她在脚凳前站立良久,似忽然打消了踩踏上车的准备,云雾敛以拳抵唇,喉间呛出几声虚浮咳嗽,泛着病态的苍白薄唇翕合:“公主再这么站下去,是想与臣一同染风寒吗。”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带着催促之意。但江城雪仍然踌躇不前着,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雾敛眼尾蓦地染上零星兴味:“怕了?”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在场所有人却都莫名听懂了。
云雾敛的过往经历也算人尽皆知的秘密,说的尽是他看似病体恹恹,弱不禁风,又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自有琼兰玉树之姿,实则非他一党的朝臣在明面上指责他行事狠辣,属他一派的官员在背地里感慨他冷血无情。
常言喜好白衣的人大多不喜见血,云雾敛也同样。
他从来不会用鞭笞烙烫等酷刑审讯人犯,污血溅到衣裳太脏。他只需要一双手套和一把短刀,就能将人皮从活人身上完整地剥下来,再冷眼看着皮肉分离的人枯竭而亡。
若有人得幸瞧见行刑者摘下手套,就会发现,莹白如玉的十指始终干干净净。
而江城雪通读全书,知晓的,远比传言还更多些。云雾敛的生母出自簪缨世家,却是陪嫁丫鬟所出的庶女。少时在本家的日子便不太好过,长大后被家君送给朝中官员当妾室,日子就更苦了。
本以为生下儿郎会是一个转机,没承想,有时候内宅争斗比怀孕生子还要难几分。府中突然流出传言,她的儿郎并非家主亲生。
滴血验亲不融,坐实了她私通之罪。家主当即下令,火烧这对母子。
碍于堂上老夫人重病,不宜杀生,才改为把人驱逐出府,草草了事。
自云雾敛记事以来,他的童年便只有成日哭泣的母亲,酗酒成性的继父,还有一间不蔽风雨的茅草屋。
烂醉如泥的醉鬼没有人性,对母子二人非打即骂。某次失手,垂髫少年亲眼看见男人拿酒罐砸向母亲的脑袋。
瓦片倒插`进后脑勺,血流成河。
云雾敛站在血泊里,眸光阴沉,拿起一把钝了的菜刀。少年用尽浑身力气,砍了四次,终于割断继父的喉管。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温热的血溅到他白净脸颊。
少年没有害怕,没有颤抖。
他神色漠然:“脏死了。”
如果血没有沾到他身上就好了。
后来入了宫,改名换姓跟在江稷明身边,成为江稷明最信任的心腹。昏君登基,云雾敛位极人臣。一朝得势,他将陈年旧事调查得清清楚楚,母亲遭受的一切皆是谣言陷害。
十数年没见过面的父亲登门造访,想带他认祖归宗,光耀门楣。他则抬手把人送进御史台大牢里,满门抄斩。
不仅对生身父亲无情,他对去世的母亲也没多少情意。丞相府内,不设祠堂,没有牌位,他从未祭拜过亡母,从未回过外祖家。饶外祖临终前反复念叨外孙儿名字,也事不关己。
云雾敛打心底里鄙夷他那个娘没用。
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最是无用。
他和两家门第断绝了一切关系。
冷心无情,冷血无泪的名声,大约就是从他六亲不认时开始广为流传的。
江城雪对上云雾敛恍似凝了一层银霜的眉眼,柔柔一笑:“确实害怕,但并非在怕云相。”
“全建康城的达官显贵都省得,云相已过及冠之年却至今尚未娶亲。而我,正巧恰值婚配之岁。这般当口,若我搭乘云相的安车回宫,难保惹人误会你我之间……”
她嗓音轻和,越说越小声已是极难听清,此时又被山间呼啸凉风一吹,更显模糊。但即便如此,少女忽染红晕的双颊和拧紧袖帕的手指,还是出卖了江城雪内心想法。
她不想与云雾敛扯上太紧密的关系。
哪怕仅仅存在于传言中,也不愿意。
和江云锦如出一辙的样貌,又和江云锦颇为相像的气节——
云雾敛眸色深暗,主动道:“上车。”
“把安车先停在云府偏门,再另行安排一辆不起眼的车驾送公主回宫。”前半句话是对身后僮仆说的,后半句话倒像在诱惑江城雪,“公主宽心,不会有人注意。”
江城雪思忖片刻,道了句多谢相爷,在溪竺的搀扶下坐进安车。
从玉虚观到建康城路途不算远,偏奈何时下在士族之间风行的安车是由牛拉的,走得稳,也走得慢。寻常轺车走一炷香的路程,换做安车则少说需要一个时辰。
也难怪车内正中摆着一方檀木小案,供乘者煮茶。
相比之下,反倒显得江城雪的公主车驾更加简陋。
这晌,她接过云雾敛递来的热茶,放到唇边轻抿。漂浮着翠青色茶末的水面没荡出半点波澜,茶水闻之香郁,尝之味甘,是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
连宫中都没收着供的茶,相府已经喝上了。
讽刺归讽刺,却还不至于暴殄天物,江城雪手捧白玉盏,悠悠喝完整杯。
云雾敛坐在对面,拿起一卷竹简看得认真。
江城雪的目光几经瞥过:“云相可是在读《西京杂记》?”
云雾敛微愕,这竹简仅单面誊写字迹,背面则是寻常的光面竹片,如何能一眼就被看出来。
“早在前朝中期,纸书就已经取代了不易携带的竹简。云相这卷书的每一条竹片都有细微腐化的痕迹,裂痕更是不少,明显是前朝孤本。”江城雪似乎再次洞穿了他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
云雾敛眸子轻抬:“继续。”
江城雪细声道:“前日宫宴上我碰巧听见几位郎君羡慕云相得了几卷珍奇典籍,眼下又见这套竹简正好六卷,与他们口中的《西京杂记》吻合,就随口猜了猜,如果猜错了……”
“没错。”云雾敛忽地打断,墨黑色的瞳孔浸透涔涔寒意,比帘外早春风雨还要冷上几分。
江城雪很清楚是自己分毫不差的推断触碰到他的底线,惹他不虞了。
事实上,越是铁石心肠的人边界感越强,越是位高权重的官越忌讳被人窥探阴私。历来巴结他的学子门生,接近他的女子闺秀,无不循规蹈矩,谨慎顾及着他的喜好和喜怒。
但江城雪和那些人不一样,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戕害原身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既然云雾敛把原主当作卑微替身,践踏真心,她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他尝一尝感情被玩弄的滋味儿,才比较公平不是么。
与其畏首畏尾从长计议,江城雪更喜欢主动出击。重塑新规则之前,首先需要打破旧规则。
明知云雾敛情绪不佳,还故意火上浇油。自然不是胡乱编织措辞,她回忆了一番原书中江云锦对《西京杂记》的评价:“不过话说回来,本宫讲句云相不爱听的。”
“这套《西京杂记》多半是伪书。”
闻言,云雾敛匿在竹片后的冰冷眉眼倏尔轻轻一颤。短暂的愣怔后,他听见自己下意识追问:“此话怎讲?”
江城雪径自伸手,抓住他平举着的竹简,如玉笋莹白细嫩的指尖在字里行间游弋划过,最终停住:“这里。”
“云相难道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语气及内容,像极了杂抄多朝佚史而成。所述前朝事,更是怪诞不经,多不足信。花如此大价钱寻了一册杜撰之物,实在不值当。”
最后一句话,是江城雪自己添凑上的,并非江云锦的手笔。
云雾敛盯着伸来眼前的那只手,精致小巧的指甲表面似抹了一层透明蔻丹,隐有淡淡铃兰花香,丝缕悠然钻入鼻腔。男人脸上阴翳散尽,低声喃喃:“不愧是亲姐妹。”
车轱辘滚过几枚小石子,微微摇晃。江城雪假装没听清:“什么?”
云雾敛未言,却见他双臂一合收起竹简,放回座椅下的书箱里。垂眸时,薄唇依稀闪现一抹浅笑,随即消泯。
……不值当,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