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梁国不禁赌。
毕竟皇帝都玩得花,上行下效,如州官放火而百姓点灯,没人觉得不该。
大大小小的赌坊内,花样玩法层出不穷。
然而人的本性千篇一律。
赢了,洋洋得意于鸿运当头,还想赢更多。输了,用风水轮流转说服自己,不服气地认定下把必能时来运转。
千贯钱进,一文钱出,甚至被扒光衣物,赤条条丢出赌坊,皆成了最寻常的司空见惯。
这是比秦楼楚馆更大的销金库,赚得盆满钵满难比登天,输得倾家荡产易如反掌。
像一汪旋涡,引诱着赢家和输者不断入局。也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他们的金银财宝。
现钱没了,就抵押器物。
器物没了,还能典当衣物。
待□□地再拿不出身外之物,侍妾儿女未尝不能用来交易。如若真到了流落街头的地步,还有孤家寡人一条贱命。
豪赌不触律例,害命递财却违反王法。
因此,真正玩得花闹得大的赌坊,其背后东家必定位高权重,能兜得住任何事儿。他们将赌坊造得隐蔽,为的是把杀人放火的勾当藏在地底下,纵使旁人心中有数,也如店伙计说的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瞧见。
没人愿意吃力不讨好,还惹上一身腥。
柳初新仗义出手,是江城雪没料到的。
绕到车马行后院,长廊尽头有一处地面中空,内嵌着向下走的楼梯,通往逍遥阁。
天光照不穿地窖,越往里走越是昏暗,当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消失。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江城雪不禁合了合眼睛来适应光亮。
再抬眸,只见堪比金銮大殿恢弘的厅堂顶部镶满了夜明珠,似银河千盏星,明媚如昼。
这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每张桌都是一盘赌局,每场局周遭都围着数不清的赌徒或看客。
而最显眼的,还要属大厅西南角那张牌桌。
面上明摆着的筹码堆得有小山高,坐庄之人穿着琉璃色锦袍斜坐竹席上,衣襟松垮,身旁跪立着好几位僮仆,替他捏肩捶腿,为他添茶倒水,帮他通吃收钱,又伺候他服五石散。纨绔做派,一览无余。
“那位就是逍遥阁的东家。”柳初新介绍,“荣国公唯一的嫡出儿子,金屿轩。”
江城雪多看了两眼,眉间流露出一丝恍然:“难怪这么眼熟。”
柳初新诧异:“公主认识他?”
“不认识,但他身上那件锦缎,和你身上的,是同一批料子。”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纨绔,连品味都出奇相似。
后半句话江城雪没有明说,但显然柳初新听懂了,当即跟炸了毛似的,瞪大眼睛反驳:“我跟他才不一样!”
“他成天泡在逍遥阁里玩物丧志,我……”
“你这么说,还真更像了。”江城雪双眸微抬,似笑非笑地接话。一个在赌坊里骄奢,另一个在青楼里淫`逸。
柳初新被她堵得一噎,百口莫辩,瘪着嘴泄出几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郁闷模样。卯足了劲儿地想再说些什么替自己解释,他其实并非像传闻中的那么碌碌无为。
然而两人干站良久,与场内赌客们的疯狂格格不入,到底惹来了一些探究的目光。
不乏有好事者认出了柳初新,高着调子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柳三郎嘛!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说话的,正是在主桌和庄家对赌的人。此言一出,金屿轩缓缓睁开眼皮子,他嘴里还嚼着僮仆喂给他的时令樱桃,核籽随口一吐,轻挑目光从柳初新身上转移到江城雪身后的小姑娘脸上。
明显的盎然趣味映在眼底,倨傲蔑笑:“看不出来吗?”
“三郎这是和我看中同一件东西了。”
赌桌旁的人顿时哄堂大笑,其中自诩是金屿轩朋友的纨绔纷纷顺照着他的心意奉承:“嗐,我还以为是什么棘手的事。不过一个侍婢而已,大不了让我们金郎君先用,再送去你的外宅,想来三郎也不会介意。”
“瞧你这话说得,真真是大方。咱们金郎君靠实力赢下来的东西,却要凭白送给别人,这若换做我可不依。”
金屿轩抬了抬手,众人立马闭上嘴听他发话:“都嚷嚷什么。”
“既然在逍遥阁,就按阁里的规矩来。”他看着柳初新,幽幽坐直了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少女,“她,是她那个废物爹输了五千两之后,抵卖给我的。你如果想要……”
僮仆从桌上拿起一枚铜制十八面骰,双手托着捧过头顶。金屿轩就着他的姿势,屈指一弹。
骰子抛出一条弧线,落在赌桌上滚了两圈,最终定格停止。
众人伸长脖子张望,朝上的是数字面,嵌刻写着:“拾陆”
十八面骰当中最大的数字。
霎时又惹起一阵毫不留情的笑声。金屿轩斜眼瞥过,单边嘴角一翘:“十六倍,乘上五千两,三郎你估摸着算一算。只要能赢了我,人随意你处置。”
柳初新眉心蹙了蹙,眼神死死盯着那枚十八面骰,默然半晌,咬牙道:“玩就玩,还能怕了你不成……”
他和金屿轩相对而坐,接过僮仆递来的五枚掷具。江城雪混在人群中,已然理清前因后果。
虽然原书没有花费笔墨描写主角以外的其他人,但犹如一山不容二虎,建康城内最玩世不恭的两位公子哥儿互相看不顺眼。
柳初新经年寻花问柳,混迹脂粉堆,白花花的银两流出去,一掷千金也不过买来卖笑之人一夜假笑。在金屿轩看来,见色起意的云翻雨覆还非得讲究个你情我愿,等同于脱了裤子装君子。
而金屿轩终日呼卢喝雉,让赌徒拱手奉上赌钱,奉上未出阁的小姑娘抵债,堆金积玉和温香软玉两不误。柳初新觉得他无异于打着幌子草菅人命,强取豪夺,这就是穿着衣冠楚楚耍流氓。
大哥笑二哥忒做作,二哥笑大哥没道德。再加上卫国公与荣国公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在朝堂上政见不和已久,势如水火。
父子两辈的恩怨垒砌起来,柳初新和金屿轩之间的梁子,大了去了。
江城雪看回对局,他们已经投了两轮樗蒲。而结果是:柳初新全输。
又观望第三第四轮,柳初新开出的采数比金屿轩那边不知小了多少倍,输得惨不忍睹。
到了第五轮,筹码翻上几番。他掌心捏出一把冷汗,金屿轩却像故意逗猴儿似的,唇角噙着一抹讥诮,餍足地吃着僮仆喂进嘴里的水果,迟迟不开庄。
柳初新摸出五石散,混着凉茶吞了半瓶,眼睁睁看着金屿轩开出来的采数又比他大,扯了扯衣襟:“再来!”
金屿轩手肘撑在赌桌上,摇摇头没去碰掷具,眉梢高挑:“你还有筹码吗?”
柳初新下意识朝旁边伸手,空空如也。他适才拿出一万白银换来的筹码,已经全部玩空了。
“啊不对,我应该问,三郎你还有钱吗?”金屿轩笑得肆意张扬,话锋一转,“我手下僮仆正好犯闲,不介意替你跑一趟卫国公府,以你的名义向国公爷讨要几万两银钱。”
“或者,要是你实在不愿意惊动国公爷,也不是不可以。你把刚才随你一块儿进来的那女郎抵给我,算个一万两,我就再陪你玩几局。”
话音刚落,围观者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
能有资本来逍遥阁豪赌的,多半是纨绔公子哥儿。出身官宦世族也好,书香门第也罢,亦或者商贾之家,任他们在外头再招摇,回到府里都还有上头老爷子执掌家法。相比起娄子捅破天,有时候宁愿抵卖身份低微的人。
而玩乐时带在身边的,无非奴籍侍婢或外室新欢。一时间,数不尽的目光落在江城雪身上。
她进入逍遥阁之前,特意在隔壁铺子买了一张人`皮`面`具贴住脸颊,遮盖好原本的容貌。又在成衣铺买了普通衣裳更换,如今绝叫人猜不出公主身份,也因此,这些打量越发明目张胆。
“金屿轩,你别太过分了!”柳初新腾地站起来,侧身挡在江城雪身前。
明知四周的人太多,他这样做实在拦不住多少视线,但起身那一瞬,单纯是下意识的本能。
不似先前刻意设计英雄救美或苦肉计,处心积虑想博江城雪会心一笑,这晌,他只知公主之尊岂容宵小觊觎。
“啧,这是紧张了?”金屿轩望着他的举止,戏谑道,“能让你柳三郎紧张的人,我倒真有点好奇了。不如这样,一万五千两,够给你面子吧。”
他掂着骰子:“要么把我的人还给我,要么把你的人交出来。”
柳初新眼角眉梢俱是鄙夷,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金屿轩这副德行,把人当餐馆里的酒菜一样明码标价。他开始解挂满腰间革带的玉佩璎珞,准备抵押换筹码:“这些——”
“好啊。”一直冷静旁观的江城雪突然开口,略有上扬的尾音打断了柳初新的话。
微沉嗓音反而颇具穿透力,荡漾在半空。她语调缓慢,一字一顿足以叫所有人听得清楚:“我把自己抵给你,但我不换那一万五千两。”
夜明珠溢彩流光斜擦过她的纤长睫羽,投在眼睑扫出一小片阴影:“我要换你。”
全场忽有几秒钟的静默,人群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得到不明白的回答后,一干看客神情愈加疑惑。从来没有谁提出,以人抵人这种说法。
江城雪凉凉掀眸:“我方才瞧着你们玩,也算隐约弄清了规则。一场樗蒲最高坐庄三千两,我跟你赌十场,若我输五轮以上,我整个人从头到脚,任你处置。可倘若我全胜,你,就得由我差遣。”
“你疯了?”柳初新第一个反应过来。
“公……”脱口而出的话倏尔顿住,考虑到周围人很可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当即含糊掉对江城雪的敬称。可同样因为想到江城雪并非那些人眼中的奴籍外室,眉头拧得比自己输钱时还紧,“就当小生求你,别掺和这件事。”
“这里是他们的场子,水深得很,没你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凡他动点手脚,谁都赢不了。”
“赢不了?”江城雪轻拍了拍柳初新的肩膀,示意他让开。她泰然走到赌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子稍稍前倾,直视金屿轩的眼睛,“那也得试试看才知道。”
她眼底似覆了一层寒霜,金屿轩微愣,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分明只是一张极其平庸无奇的脸,却无端有股子冷意渗进心头。
“好狂妄的口气。”金屿轩定下心神,态度傲慢,但脑中已然不自觉盘算起这个玩法。
先拿自己做抵押,换五局三千两的筹码,合起来恰是一万五千两。如果满盘皆输,对方没有本钱,自然彻底是庄家的人。但如果五局全胜,对面赢了抵押的筹码,便是自由人。紧接着再开五局,这回礼尚往来,把金屿轩抵押给江城雪,同是一万五千两的筹码。江城雪连赢,金屿轩就是她的所有物品。
这是把两个人放在了完全对等的位置上。
金屿轩自命不凡,当然不同意,舌尖剔了剔牙缝:“在你眼里,本郎君就值一万五千两?”
“你眼中的我不也只值这个数?”江城雪神色清泠,不以为意,“既然明码标价了,不如公平一点。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比谁高贵。”
“你便说,赌还是不赌?”
金屿轩终于正眼端详起面前这女子。
凡进入逍遥阁的,都掂量得清楚,他荣国公府嫡公子的身家轻易招惹不起。就算柳初新和那群狐朋狗友,也多少顾忌在他的场子里,强龙不压地头蛇,收敛着分寸。
像这般,言辞间锋芒毕露,眉目间却毫无浮躁之态。一霎时,金屿轩差点被她的气势慑住,随即又觉得荒谬:“你凭什么跟我赌?”
“就凭你这张脸面。”江城雪哂笑,“今日这么多人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你若不与我赌,算不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又会不会传出流言,说金家二郎在自家场子里,被一个小人物唬住了,怕输不敢——”
“来人,把掷具给她!”江城雪话还没说完,声音蓦然被金屿轩怒起而吼的嗓门盖住。
她牵唇轻笑,跪坐在僮仆铺好的竹席上。
激将法虽不算高明,但对付不可一世的纨绔,百试不爽。
她把五枚樗木制的骰子放进骰盅,倒扣在桌面。动作不太娴熟,却因她背脊挺立,手腕高抬而显得格外优雅端庄。不似酒池肉林中的赌徒,更像神佛金身前的信徒。
淡似清风,疏如朗月,任由各种目光聚集一身。或审视好奇、或轻蔑讥笑,或认定了她不自量力,照单全收。
金屿轩纵然答应与她赌,但也拿乔着身份没有自己下场,而是轻飘飘地把骰盅交给了旁边僮仆。
常年在赌坊里混的,哪怕只是端茶倒水的下人,手法也不会差。
柳初新站在江城雪后头,看见她只摇了三两下骰盅就不动了,登时焦头烂额。
生就怕金屿轩不讲武德,江城雪输得惨不忍睹该如何是好。寻思着得赶紧把郑砚南和谢益谦找来,大不了砸场子。反正金屿轩小人一个,跟他讲什么道理,不如直接揍一顿最能解决问题。
他四下张望,找到几个平日里和他交情不错的纨绔。破财消灾,送了玉佩让他们帮忙传信。
突然,身后炸开一阵呼喝。
柳初新回头,只见赌桌上已经亮了牌。
庄家开出的是“白”,八点采数。
另一边,江城雪掷出来的花色摆在桌子中央,下了注的赌徒和没下注的看客纷纷探长脖子。
是中规中矩的“犊”采。
但“犊”的采数,是十。
比“白”采多了两个点。
作者有话要说:江城雪:一不小心就又赢了[/摊手]
仙女凡尔赛(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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