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翌日大早,江城雪揣着云雾敛给的玉佩,和柳初新拿来的香料,去了丞相府。

仍是那棵簌簌飘着白玉兰花的树下,云雾敛正在煮茶。

江城雪取出袖中的物什递出去:“这是我依照医术配方做的,对咳疾有益。”

几朵洁白玉兰,一袭纯白衣袍,和两盏透白清茶的上方,突然冒出来一只翠绿色的香囊。料子是苏州织造局进贡的流光锦,折射着晨曦微芒,锦缎表面恍若荡漾有粼粼波纹,似一江绿油油的春水。

本该是极好的苏锦,但这上面的绣样……

乍看像翎羽艳丽的稚鸡,细看像体型肥硕的雁鹅,再多看两眼又像腮帮肿大的河豚。

云雾敛不禁蹙了蹙眉:“公主绣的是?”

“鸳鸯!”江城雪邀功似的接话,“下边这是江水,两边的是莲花和荷叶,整体来看就是鸳鸯戏水图。”

云雾敛又瞥了眼那粗糙蹩脚的绣工和斑斓乱搭的色彩,抿着唇线,沏出半碗茶推到她面前。

“臣的府上住着名医,咳疾已不碍事,这香囊……”他推拒,“公主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江城雪琥珀色的瞳仁顿时闪烁出点点失落,似是无可奈何,将香囊缓缓收回袖中,低声道:“……那好吧。”

音落,她立马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让广袖垂下来,遮住脸上神情。

云雾敛煮茶的动作一顿。

曦光越过衣袂与额发间的缝隙,他仍旧能够依稀瞧见女儿家细眉低垂。这副模样,刚强中透着示弱,纤柔中又带着妩媚,楚楚可怜。

心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荡漾出些许涟漪。叫他分不清究竟是由于这张脸所起,还是因为面前这个人。

忽而觉得,那香囊丑虽丑些。

但若收下,也无妨。

正要启唇,院中僮仆恰巧拿来棋具摆开,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城雪也放下杯盏,她认得出来,石桌上的玉制棋盘仍是她上回用过的那副。

云雾敛开始讲解弈棋最基础的规则,他的嗓音淡漠,几乎全程都保持着同样的音调,像是为了克制什么,却过犹不及,显得宛如一汪死水,毫无波澜。

“首先是执子,应用食指与中指指尖夹住棋子,轻拿轻放,切忌发出响动。”

江城雪照着他说的手法轻轻捻起一枚棋子。

“啪嗒——”

她的手腕还没抬起来,棋子却猛地脱手落回了笥中,溅起一声清响。

她又尝试了几遍,无不是相同的状况。

一时间,原本宁静的院落里充满高低起伏的闹音,比云雾敛讲解的棋艺还要精彩。

赶在云雾敛皱眉之前,江城雪抢先开口:“不如今日先学其他的?”

她放柔嗓子,掐出温温软软的声音,倘若仔细听,还会发现其中隐隐藏着几分央求:“执子的姿势过两天再更正应当也没什么要紧吧,我的手今日实在疼……”

话音戛然而止。

江城雪霎时眼神飘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欲盖弥彰地咽了口唾沫。

云雾敛自然没有放过她脸上出现的任何一丝神态:“公主的手怎么了?”

“没,没事……”江城雪面色有些许慌乱,五指不住蜷缩,仿佛在试图躲避谁的视线。

云雾敛的眸子眯起:“昨日,公主指间并没有伤口。”

他话音冷冽:“何时添的?”

眼见是瞒不住了,江城雪支支吾吾启唇:“真的没事,只不过傍晚修剪花枝的时候,不小心被茎叶划着了。”

“……过两天自然就消掉了。”

云雾敛盯着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公主大拇指和食指的伤口形状,和月季花茎的形状吻合,且那只香囊中就有月季花的香味。如果臣没猜错,这伤,是公主采摘花卉时的擦伤。”

“而公主中指的伤口呈针孔状,所以是绣香囊时被针线扎的。”

每一句话都是陈述语气,斩钉截铁。

江城雪指尖不自觉抠弄袖口,贝齿咬住红唇,留下淡淡的齿印,小声嘟囔:“别说了……”

云雾敛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属实,朝她伸出手:“香囊。”

“什么?”江城雪抬眸。

“香囊。”云雾敛重复,“给我。”

江城雪眼睫颤了颤:“云相用不上或者不喜欢的话,其实不必勉强自己的。”

“用得上。”云雾敛顿了顿。后面两个字,他自出生起便从未对人说过,但此时瞧着江城雪指腹处的血痕,终究是生涩地吐词:“……也喜欢。”

江城雪闻言蓦地笑了,重新取出那只丑香囊,放进云雾敛掌心。

不似江云锦常年挂在脸庞上,出于君臣礼节的客套微笑。江城雪两撇柳叶眉弯起,杏眼尾端自然而然地上扬,双颊凹陷出浅浅梨涡,笑得如夏花绚烂。

云雾敛握着香囊的手指不由收紧,将东西揣进袖中,随之吩咐道:“来人,拿伤药过来。”

僮仆办事利索,很快取了东西来,云雾敛把药膏罐推到江城雪面前:“每日早晚涂抹一次,不会留疤。”

江城雪笑意越发明艳:“多谢大人。”

云雾敛又道:“既然公主手上有伤,今日便不急着学,待把伤养好也不迟。臣,随时在府中。”

“嗯。”江城雪唇角勾起,上扬的尾音带着些许期待,“……来日方长。”

人走后,庭院重归寂静。

风声过耳,云雾敛望着江城雪的背影,倏尔后知后觉,他和江城雪待在一起时,似乎变得格外多话。

另一边儿,江城雪刚走出云府大门,便用丝帕擦拭起了手指。三两下工夫,指腹皮肤被骄阳衬得莹润如玉,哪还有半点云雾敛口中的花茎擦伤和针线扎伤。

那香囊是霜棠前几日倍感无聊,随手戳出来的残次品,香料是柳初新调配好现成的。至于江城雪指上的伤,是她模仿着伤口形状,用胭脂和螺黛画出来的。

她耸耸肩,看来云雾敛也没那么精明嘛。

初夏暖阳微有些刺目,江城雪仰头看了眼日照,正悬挂在天幕中央。算着时辰,约莫是午正时分。她还记得和贺熙朝的约定,旋即吩咐车夫去花影楼。

掀开帘子下车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布帘边缘不知何时开了线,银丝划到指腹,顿时擦出一道血痕。好巧不巧,正是她作假伤的位置。

倒是不疼,伤口也不深,若非仔细观察,其实很难发觉。江城雪没放在心上,简单处理过血迹之后便下了车。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这花影楼是建康城内最大的戏楼,宫中宴聚或府上设席常常从楼中请了人去唱,因此平日来花影楼听戏的,亦是达官显贵居多。

一楼大堂喧嚣嘈杂,二楼雅间则清净雅致。台上一曲荆轲刺秦王唱到尾声,台下响起一片拍掌叫好。

下一场,就是花影楼刚排演出的新戏了。

越来越多的客人慕名而来,各个厢房也把竹帘纷纷拉到最高,准备一睹风采。

唯独正对着戏台的那间雅室始终毫无动静,帘幕落了好几层,把里头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贺熙朝站在窗前,巴巴望着街上一辆辆车马停在戏楼门前,一个个宾客结伴走进楼内,但都不是他要等的人。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空荡荡的布袋里只装了一朵君子兰。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枯萎泛黄,并不算多么好看,他非但没丢,反而视若珍宝地捧在掌心,往表面洒了几滴凉水保鲜。

贺熙朝趴着窗檐,又往外眺望了一眼。夏日午后的烈阳炙热,晒得人肤色发烫,汗如雨下。

戏台上敲起铜锣,宣告中场休息时间结束。他终于接受公主殿下不会来了的现实,抿着嘴角收回视线,把那朵君子兰重新装回锦囊内,贴身收好。

“怎么站在窗边,戏马上要开始了。”

江城雪清冽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少年郎耷拉着的眼皮子登时掀出盈盈星芒,转过身,望见江城雪被店伙计引着走进厢房,越发连发顶的高马尾都精神抖擞起来。

他当即关上窗,把竹帘也像其他雅间一样拉起来:“屋里太热了,所以才开窗通了通风。”

江城雪看见他额头上挂满汗珠,不疑有他,伸手到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过去:“擦擦吧。”

贺熙朝并不着急擦汗,而是捻着那块帕子对折再对折。他记得宫宴上那些大家闺秀的侍女都是把绢帕方方正正地叠好后,才交给自家女郎,比他们骁骑卫里那群直接揉成一团的莽汉文雅多了。

公主是金枝玉叶,肯定不会喜欢粗枝大叶的糙汉。

少年神色认真,端出十二分的专注,总算把边和角都叠得平齐归整,这才拿起来拭汗。

可这回,帕子还没碰到皮肤,他骤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江城雪想问他怎么了,但声音还没擦过双唇,就又被他接二连三的喷嚏打断。

贺熙朝屈指挠了挠鼻子:

“这帕子好香阿嚏——”

听他这么一说,江城雪也想起来了。这帕子原是和那只香囊放在一块儿的,避不可免地沾染上馥郁花香。看贺熙朝这反应,多半是花粉过敏。她道:“快别用了,万一起疹子就麻烦了。”

“没事的,不会起疹子的阿嚏——”少年却莫名地倔强,分明鼻音已经重得不行了,仍旧道:“我习惯习惯,肯定就好了阿嚏——”

江城雪早已经数不清他究竟打了多少个喷嚏,只见他眼尾微红,不受控地挤出薄薄泪雾,模样好不可怜。

这小郎君平日里瞧着挺乖顺听话的。

……怎么遇着事儿,就这般犯轴呢。

她无奈叹出一口气,猛然一把夺过贺熙朝手里攥着的帕子,既然说得行不通索性直接上手。

她踮起脚尖,又抬起手臂,用自己的广袖擦净那细密汗滴。

作者有话要说:小贺将军:不乖的弟弟有糖吃!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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