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曲有误(四)
曲有误(四)
周府在汴都显明坊中,曾是前朝酷吏所居地,空置了许多年,周檀刚当上刑部侍郎,便被赐了这座宅子。
宅子的布局仿古,清雅疏落,古朴简约,只是花园中枯木衰草,尚未来得及重新种植,瞧着十分冷清。
曲悠沿着婚房前的石子路走了几步,便到了正堂。
正堂名为“新霁”,据给她引路的老管家周胜德介绍,“新霁”二字,是周檀亲笔题的。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新霁堂,果然只看见了周杨一个人,任氏的人昨日勉强主持完婚宴之后,便像躲瘟神一般纷纷离开了。
周檀竟一个亲戚都没有,唯一的弟弟还青春叛逆,委实叫人唏嘘。
周杨换了一身深青常服,全无规矩地坐在正屋一侧,翘着二郎腿,见她进来也没动一动。
曲悠没理他,在另一个面生的嬷嬷手中接了茶盏,略略屈膝,照着规矩给堂上两个灵位行了礼,将茶盏放在了灵位两侧。
她奉完了茶,刚退了一步,周杨便从身后窜了过来,接了嬷嬷托盘上的最后一个茶盏,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嫂嫂,我也给你敬杯茶罢。”
曲悠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接了他的茶盏:“二公子有心了。”
她竟然一句都没提昨日堂上受辱之事,和之前一样冷静漠然,周杨多看了她几眼,眯着眼睛,毫不忌讳地笑问:“嫂嫂,周檀死了吗?”
一侧的管家忍不住责道:“二公子!”
曲悠搁了茶盏,平静地回答:“暂时还死不了,我会请大夫来,给他治伤的。”
周杨不意她会如此平静,不甘心地继续挑衅:“你给他请大夫?我以为你父母必得叮嘱你,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得弄死他呢。他若死不了,醒来看见你,心情可不会太好,他这个人连父母兄弟都害,你小心死在他手里。”
周杨今年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生得眉目俊朗,隐隐和周檀有些相像,气质却截然相反。
曲悠温言敷衍,有些好奇这少年的动机:“是吗?太可怕了,那我可得抱着匕首睡觉。不过说回来,二公子这么盼着亲哥哥死,是图什么呢?你厌恶他,已然断了关系、不再往来,何必非要他死?”
周杨眼睛转了转,噙了一抹风流笑意,缓缓道:“嫂嫂怎么不觉得,我是在图你呢?”
他光明正大地当着家仆出言调戏亲嫂,一侧的周胜德气得满面通红,往前走了几步:“二公子,休得胡言乱语!”
曲悠一伸手拦住了上前来的管家,她看着面前少年稚气未脱的桃花眼,好笑道:“我?”
其实周扬看着并非这么轻佻的人,恐怕是不肯说实话,故意恶心她才这么说的。
既然对方为了恶心她演戏,那她就陪着演好了。
曲悠清了清嗓子,立刻摆了一副怆然神色,开始顺嘴胡说八道:“可惜我很早之前就对你哥哥情根深种、非他不嫁了。”
周杨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不是被陛下赐的婚吗,你喜欢他?”
他居然立刻就信了。
曲悠觉得这少年虽然嘴贱,但被骗的表情却十分好笑,于是继续正色道:“是啊,爱得死去活来呢。”
“汴都居然还有真心喜欢他的女子,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周杨张目结舌地想要喝茶,被烫得龇牙咧嘴,“你看上他什么了?”
“呃……我很久之前就看上他了,又不是要图他什么,”曲悠攥着帕子道,“你……”
她还想再逗他几句,不料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韵嬷嬷便匆匆走了进来。
于是她口头的言语立刻转了弯儿:“你哥哥伤重未愈,按理说我直接见你不合礼数,本以为二公子真心敬我,不料你却出言不逊,我太伤心了。”
她转向一侧的周胜德,为难道:“听闻二公子从军营回来也只回任家,如今府内诸事繁杂,不留娇客,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应付得了二公子这行伍之人的挑衅?我甚惶恐,德叔,帮我送客吧。”
周杨被她三两句话砸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周胜德已经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二公子,大公子伤重时你也不来看一眼,如今还出言不敬长嫂,你、你……唉,请吧。”
周杨愣了一会儿,自觉挂不住脸,起身拂袖而去,愤恨地留下了一句:“你最好盼着他别死!”
曲悠在他身后笑道:“承你吉言。”
送走了这小祸害,曲悠觉得自己更同情周檀了。
多大的仇怨,就算天下人都看不起周檀,但他带着弟弟长大,总该念他一点好的。
不过弟弟看起来人有些呆,看来没遗传到哥哥的精明,逗逗这嘴贱的少年倒是好玩。
随即曲悠忧心忡忡地发现,她已经开始为周檀开脱了。
谁知是不是他本人虐|待弟弟才使人心生仇怨呢,虽然看着不像,但她不能为色所迷、丢失原则!
韵嬷嬷凑过来低声说她已经去了那户人家,对方称要收拾东西,过一会再来,于是她留了几个仆役,先行回来了。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新夫人被这些年愈发犯混的周杨顶撞到,但据方才周胜德所说,夫人丝毫没被二公子吓到,反而让他吃瘪了。
韵嬷嬷心道,新夫人果然不需她担忧。
曲悠用了简单的早餐,发现周府的厨子手艺极为不佳,很该调|教一番。
刚扔下帕子,人便登了门。
十二甜水巷尽头的住户是个大夫,名为柏影,她第一次和弟弟为母亲去抓药时,在药堂里撞见了这看着极为不靠谱的年轻大夫。
柏影瞧见了堂内给她开的药方,问了几句就道这方子抓错了,被药堂的人打了一顿丢出去。曲悠见他可怜,给了他一锭银子,回去后又寻了个大夫一问,方子果然多了一味没必要的药材。
自此之后曲悠常着人找柏影为母亲开药,两人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了起来。
柏影并非汴都人,跟着老师父来到此地讨生活,尚未寻到医馆师父便意外身亡了,他无处可投,只好流窜街头巷尾为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开方子,勉强混口饭吃。
自从认识了曲悠,他的生活水平才得以改善了一些,曲悠也愿意信他,这才偷偷将人请了过来看看周檀。
柏影从把脉便开始眉头紧蹙,随后便顺手从案上拿了张宣纸,开始埋头写药方,边写还边与她交谈:“我听闻你成婚了,还嫁了这倒霉的病秧子,恭喜恭喜,没钱送贺礼,担待一些。”
曲悠早就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说话方式:“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再晚几天叫我来,伤口彻底化脓,不死也难。”柏影咬着笔头斟酌,“昨晚你便摸着他有高热,还不知道烧了几天呢,醒过来之后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不好不好……”
曲悠松了口气:“死不了就行。”
柏影留了方子,又细细叮嘱了她如何照顾,随后得了韵嬷嬷一吊谢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随后三日,曲悠都在照顾周檀。
他的伤口明显见好,也结了血痂,高热渐渐退去,就连呼吸听起来都平稳了许多,第三日柏影又上门了一趟,道他恢复得很快,不消多久就能醒过来了。
韵嬷嬷喜极而泣,拉着曲悠的手就要给她磕头,曲悠连忙把人扶起来:“嬷嬷,我说了许多次了,府中不必行礼,再说您也算半个长辈,客气什么。”
“老天总算开眼,竟让大公子娶到了夫人这么个女菩萨。”韵嬷嬷抹着眼泪,同她在一侧坐下,往榻上看了一眼,“我和你德叔都是在临安时就跟着伺候的,后来周家倒了,大公子自己出息,还特意去临安把我们两个老骨头带到了汴都,公子他……不容易啊,这么多年,我都盼着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韵嬷嬷和德叔跟了周檀这么久,却罕见地没有同他离心,曲悠略微有些诧异,正打算多问几句他在临安的旧事,门外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周胜德站在木门之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夫人,有人上门来了。”
周檀遇刺已有好几日,还得了一桩婚事,从未有人上门来探望过。
此时前来,倒是稀客,也不知所为何事?
曲悠在新霁堂前摆了一架屏风见客,来人自称名叫梁鞍,是周檀在刑部的下属,刚刚坐下,便要周胜德和周韵带着仆属退下。
韵嬷嬷有些担心,曲悠却好奇他的动机,让他们依言照做了。
见人走后,梁鞍便在一侧坐了下来。
“刑部最近得了一桩棘手案子,亟待处理,”梁鞍言语客气,隔着屏风,曲悠只听出对方似乎年岁不小了,声音圆滑狡诈,望着还有些痴肥,“但是周大人一直伤重不醒,叫我们众人都很难做,今日我来,是想请夫人把周大人在刑部的掌印转交一下,也好让我们方便办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客气,但是曲悠并非深闺女子,大胤律法明令六部侍郎掌印司事,梁鞍若得了周檀的掌印,岂不是刑部侍郎的位子也要让给他坐?
梁鞍饶有兴趣地盯着屏风之后的倩影,听闻周檀自成婚之后还没有醒过,这“汴都双殊”之一独守空房,当真可惜,瞧屏风后身姿窈窕,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美人。
他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女子略有冷淡的声音,那声音泠泠如珠玉,即使毫不客气,也是悦耳动听的。
“周……我夫君的掌印自然在他的手里,我新婚不过五日,听不懂梁大人的话。”曲悠清了清嗓子,道,“不如您等他醒了再来罢。”
梁鞍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茧,闻言却嗤笑道:“夫人玩笑了,汴都众人都知道,周大人……怕是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