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思无凭(九)

思无凭(九)

曲悠退了一步,周檀站在原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深邃,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直白的威压。

二十一岁官居四品的年轻臣子,未来整个胤朝最年轻的宰辅,心思自然比她多千倍万倍。

先前她一直在观察对方,总是觉得捉摸不定。

原来周檀就连表面的平静也是装出来的,醒来那日问的一句“你想要什么”都算是客气,她在怀疑对方的同时,对方的疑心比她更甚。

曲悠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那架屏风之前,她伸手扶住了屏风的一端:“我请医官来救你的性命,执掌中馈、并未胡来……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邀功,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疑我什么?”

“那日我醒来,你说以出入自由换救命之恩,这不是对等的交易。”周檀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那架屏风上,很快便移开了,“你不动府内钱财、不收权柄,为我跟你父亲顶撞——我更想问你,你做这些,我不该怀疑你吗?”

他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曲悠气结:“我救你维护你,难道是我做错了?”

“世界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救我?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周檀冷冷回应,“你到底为何非要插手谷氏一案、为何对我施恩?”

“前一个问题,晏无凭在芳心阁试过你了,我信你是撞见了此事不能袖手旁观,愿意为这些女子鸣不平,那么后一个问题呢?”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在屏风上映出一个清瘦影子,将她笼罩在内:“我问过不止一次,你是谁的人,你想要什么?”

“你能信我为这些女子鸣不平,为何不能信我只是想救你而已,并不想找你讨东西?”曲悠扬声怒道,“至于我是谁的人,周大人既然这么疑我,怕是早就查过我了吧。查不出什么才要试探,归根结底,你就是不信有人会这么待你?”

周檀沉默以对,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曲悠分不清到底是震惊还是猜疑,她愣了一会儿,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方才承认是你布局,我入局是因为同情这些女子,那你呢?让我猜猜,你只是为了扳倒彭越吧?谷香卉的性命、这些女子的性命,都是你的筹码,对吗?”

她看见周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垂了眼眸。

他睫毛颤抖,很可怜的样子,声音也很哑,却毫不犹豫:“对。”

“你猜到是我布局的时候,不就应该料到了这些吗?你的同情、我的利用,对她们而言是一样的,市井流言你难道没听过?我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面色有些苍白,不得不扶住了身侧的屏风。

曲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万千思绪翻涌。

从周檀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同情和猜忌、开脱和反复,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就开始干扰她的思绪,她总是陷入感性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坏”和理性的“他确实做了这些”的交锋当中。

可她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对他本该不该有爱恨的,连情绪都不该有。

然后她睁开了眼。

她看着面前的周檀,无比清晰、却又略有惊慌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可能对他有纯粹理性的审视了。

因为面前的他有呼吸有心跳,不是冷冰冰的历史人物,是人。

她与对方朝夕相处,对他产生影响客观评价的主观情绪,是决计不能消除的。

所以就算周檀亲口承认了他拿谷香卉的性命做筹码来进行政治倾轧,她也没有“原来如此”的鄙夷,心中涌来的第一种情绪居然是失望。

失望周檀竟然真如史书所说,失望他的狠毒。

或许是那日谷香卉坠楼时,周檀面上一闪而过的无措令她产生了错误的情感预判,她居然背离史书、错觉得周檀是个正直君子,导致他露出真面目时,她满腔只余冰凉。

周檀似乎是读懂了她神色当中的失望和冰冷,嘴唇一颤,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世人说周大人不择手段,”曲悠缓慢地道,“今日,我才领教了……”

“所以我说,可以相信你为她们不平,但你有什么理由同情我?”周檀飞快地说道,咬牙切齿,似乎说慢了就会泄露言语中的颤抖,“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何像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一样?你清清楚楚,还要对我施恩,是想让我感谢你,还是有别的目的,今日你说明白,总比来日我查出来要好。”

“你尽管去查吧,查我一个被赐婚给你冲喜的六品文官之女,到底有什么目的。”曲悠端详着他,没忍住讽刺道,“周檀,你太可怜了,亏心事做多了,别人对你有一点点善意,你都不敢相信。”

语罢她便转过了身,不再看他。

早就该知道他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为何不能平静下来呢?

贺三恰好在此时敲了敲门:“大人,仵作那边来回话了。”

周檀良久没有言语,曲悠感觉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应声,却不知为何没开口。

她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周檀一张褪了所有血色的脸,他扶着屏风深深弯腰,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见她转身,竟还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曲悠吓了一跳,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这动作太过熟悉,令她霎时便回想起了周檀刚醒时的情景,两人在屏风之后,他站不稳当,她过去搀扶,静水香漂浮在琥珀色眼睛的主人身侧,让她难得出了神。

可这次居然比他重伤未愈之时还要严重,周檀被她扶住之后,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剧烈咳嗽了起来。

曲悠只好抱住他,却和他一起摔坐在了地上,对方伸出一只手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袖,就像方才她拽着他一般,束得齐整的白玉冠在她肩头蹭得松散。

“你、你怎么了?”

曲悠慌忙问,没有回答,她一低头,勉力看清了一些,顿时感到浑身冰凉。

周檀清瘦,朱红官袍在他身上略微宽大,袖口偏长,她一眼看过去,发现那处明显比其他地方深了许多——刚才他没说出话来,竟咳了自己一袖的鲜血!

贺三在外又迟疑地敲了一下门。

周檀胡乱地抹掉了唇角的血,似乎是没法再躲避,他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青瓷瓶,塞到了曲悠手中。

“帮、帮我……”

想必是随身携带的药物,曲悠拔了瓶塞,急道:“你应该吃几粒?”

周檀皱着眉头发出痛苦的气声,她听不清楚,只得凑近了些。

不料周檀一把捏住了她的后颈,曲悠躲避不及,下颌重重地撞在了对方的锁骨上,就像是被他蛮横地摁在了怀里一般。

姿势太暧昧,她甚至再次听见了周檀的心跳声,不由身体一僵,与此同时,她也听清楚了周檀的话。

“帮我……扔掉……不要让我看、看……”

他恶狠狠地一推,青瓷瓶从曲悠的手中脱手,在屏风的另一侧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