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华睡着了，酒瓶子倒了一地，鼾声如雷。

程晓珍拎着酒瓶子，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盯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

她想，要是自己这会儿拎起酒瓶子对着王志华的脑袋砸下去，然后再跳楼行不行？

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干，她和女儿才能得到解脱？

程晓珍和王志华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婚后其实也甜蜜了一阵，但自从王志华下岗以后，就什么都变了。

王志华不止冲动、易怒，还经常和狐朋狗友聚在一起赌博、酗酒。

赌赢了要喝酒庆祝，赌输了要喝酒发泄。

这不是程晓珍第一次想和王志华同归于尽。

但绝对是念头最强烈的一次。

——王志华跟女儿动手了！

小姑娘才五岁，脸上顶着一个硕大的巴掌印，半边脸肿的老高，两条细嫩的手臂伸出来，许多地方都有乌青。

这些，全都发生在王志华哄骗她，叫她下去买个烟的功夫。

程晓珍查看了女儿的状况，把这个人渣撕碎的心都有了。

“妈妈，琳琳不疼了。妈妈给琳琳吹吹，琳琳就一点你都不疼了。”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拿另半边没受伤的脸，轻轻蹭了蹭程晓珍。

程晓珍心里软成一团，拿着酒瓶子的手松了松。

她要是把人打死了，自己跳楼一了百了，孩子怎么办？

心里绷着的劲儿一松，程晓珍感觉到身下一片温热。

有过一次生产经验的她，立马知道这是羊水破了，连忙叫女儿出去叫人，她则准备把王志华叫醒。

其实自打有了琳琳，王志华又染上喝酒打人的毛病后，程晓珍是不打算再要孩子的。但王志华的妈重男轻女了一辈子，嫌弃琳琳是个女娃，非要逼着她再生一个。

程晓珍敢反抗，乔翠兰就去她娘家撒泼，说她是个狐狸精，嫁过来就没安好心，想让老王家断子绝孙......

乔翠兰豁出去脸面，又是叫又是闹，把娘家搅得不得安生，在筒子楼里抬不起头。

程晓珍看着爸妈头发花白，还要给婆婆赔小心，只得服软。

“妈妈、妈妈......”

琳琳抓着程晓珍的衣服不松开，不安的喊着她。

程晓珍被折腾上板车，推着去医院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只因婆婆不愿意送她去医院，乔翠兰觉得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鸡下蛋一样简单，去医院纯属浪费钱。

王志华醉着酒，程晓珍叫了半天没叫醒，要不是邻居桂花嫂子看不过眼，叫自家男人拉了板车来，程晓珍都不晓得该怎么办。

“没事的，琳琳，妈妈没事......”

肚子疼的像是要炸开，程晓珍还温声安抚着女儿。

琳琳不停的对着程晓珍的肚子吹气，好像这样妈妈就能不疼了似的。

“羊水都快流没了才送来，家属呢？家属？快来签字！等下情况还不好说！”

程晓珍无力闭着眼睛，耳边是女医生严厉的训斥声。

桂花嫂子好像解释了，又好像没有，但签字的人始终没来。

程晓珍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程晓珍是吧？你家属没来。孩子在你肚子情况很不好，等下如果有万一，我只能选择给你保命......你听懂我的意思就点点头，在这里摁个手印......”

程晓珍疼得眼睛都看不清了，但医生的意思她听懂了，等会儿也许会面对保大保小的问题。

她得活着出去，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要是她没了，她的琳琳可怎么办？

可程晓珍还没来得及摁手印，护士说家属来了。

“她家要保孩子，说是三代单传......”

女医生听完，狠狠咒骂了两句。

程晓珍想笑，刚扯起嘴角眼泪就下来了，耳边只有琳琳大声哭着喊妈妈的声音。

再然后，程晓珍就彻底没了知觉。

“晓珍、晓珍快起来，李婶子一会儿就到。新衣服，妈给你放床头了，等下记得穿。”

妈妈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进来，清晰可闻。

程晓珍睁开眼，晃神地盯着房梁看了许久。

这里......不是她从小住到大的房间吗？

说是房间其实也不对，就是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单间，里面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个小柜子。

但住在这里的时光，却是她短短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李婶子......

程晓珍想起来了，李婶子是家属楼里的名人，在供销社工作，平时接触的人多，找她做媒的人也很多。

程晓珍高考失利以后，被人介绍过好几个对象，钱素梅没一个看得上。

不是觉得这个长得歪瓜裂枣，就是觉得那个小学学历，配不上高中毕业的女儿。

结果千挑万选，选了李婶子介绍的王志华......

上辈子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嫁给王志华开始的。

这辈子，程晓珍说什么都不要重倒复撤。

程晓珍对着镜子，麻溜的给自己编了两个麻花辫。

镜子里的姑娘娇俏靓丽、明艳动人，一身红底白点小碎花衬衫衬得她小脸红扑扑的，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春与活力。

程晓珍弯弯嘴角，镜子里的漂亮姑娘也弯弯嘴角。

她想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笑脸，两道眼泪却倏然滚了下来。

无他——她这个样子，和琳琳太像了。

程晓珍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和年轻时的自己长得这样像。

后来的她脸蛋枯瘦、布满皱纹，说是四五十岁都有人信，明明那时她连三十都不到......

“晓珍，你李婶子就快到了，妈进来啦。”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钱素梅穿着崭新的衣服，将头发盘在脑后，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笑眯眯的说着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程晓珍看着她却觉得鼻头一酸。

这么年轻、好看的妈妈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上辈子程晓珍对妈妈印象最深的是王志华第一次打她时，她逃回了家里，钱素梅捏紧了菜刀说要和王志华拼命。

如果不是王志华领着人，将大哥的一条腿打残了，如果不是王家的那个老虔婆，总是上门来闹，闹得他们根本没法过正常日子......

程晓珍说什么也不肯走，死也要死在娘家。

但是她不能。

那时，她已经连累娘家很多了，她怎么忍心让家里人陪着她一起受王志华一家的折腾？

“怎么了？好像没见过我似的。”

钱素梅说着，将女儿打量了一圈，心里暗暗点头。

她女儿长得可真好看。

整个纺织厂就找不出比晓珍更好看的姑娘！

也就王志华这样，家里条件不错，又有前途的小伙子，才配的上晓珍。

虽然才暗暗见过王志华一面，钱素梅心里已经肯定这个女婿了。

“妈，我做梦了，梦见很多不好的事。”

程晓珍将母亲紧紧抱住，贪婪的吸着她身上的皂角清香味儿。

她不是爱撒娇的性子，对父母和家人的感情都默默藏在心底，就连这么主动抱住妈妈的时候都少有。

重来一次，程晓珍才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举动，对上辈子的她来说有多么珍贵。

“这么大了还撒娇，妈不是告诉过你，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要结婚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你叫妈怎么放心？”

钱素梅是六零年代生人，读过书，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她道理都懂，对儿女从来一视同仁，也没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

程晓珍从小过得很幸福，对于从前的她来说，高考失利，应该是人生中碰上的最大的坎儿了。

“那我不结婚，不结婚不就好了？”

“又说孩子话，哪个姑娘像你这么大不结婚，也就是你从前一直将心思放在学习上，要不然早该结婚了。隔壁赵家老二，和你一样大，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程晓珍知道她说的是赵二妮。

赵二妮家里后娘当家，从小没读过书，十六七就嫁了人。

不过赵二妮长得清秀，嫁的人虽然是个鳏夫，却是厂里的干部，婚后日子过得还不错。

搞得筒子楼里不少人都说，女娃读书没用，不如像赵二妮这样早早找个好男人嫁了。

钱素梅本来觉得自己女儿这样挺好的，但是说的人多了，也开始上心女儿的婚事。

“你放心，你李婶子介绍的这个王志华家里条件挺好的，王志华他妈还说，你嫁过去她就从厂子里退下来，把工作给你干，到时候你们小两口都是厂里的职工，日子过得肯定轻松。”

现在不是厂子里招正式工的时候，想要进厂工作，要不就得干临时工，要不得等着里头的人内退。

这些话程晓珍上辈子都听过，全是王家人给他们家画的大饼。

什么工作？她嫁过去以后，连影都没见过。

王志华是家里的独子不假，可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自打婆婆退下来开始，两个大姑子都把眼睛放在这份工作上。

但凡她敢露出半点意思，大姑子们就能把她生吞活撕了。

“志华还说了，他也不是重男轻女的人，结婚以后你生男生女都一样......”

程晓珍听了这话只想笑。

好像上辈子她生了个女儿以后，逼着她再生一个的不是他们家一样。

如果仅仅是逼着她，程晓珍或许还没这么恨，她恨的是他们一面逼着她，一面虐待她女儿。

琳琳只要一不在她视线范围内，身上就总会带上淤青。

不是胳臂给人掐了，就是腿上又哪儿摔破了。

两个大姑子给买的糖，琳琳要是想吃，乔翠兰能骂的小姑娘哇哇大哭，半天抬不起头......

程晓珍倒是想撒泼，想拼个鱼死网破。

每每这时王志文就会跪在地上求她，说他家里“三代单传”，只要程晓珍肯给他生个儿子，以后保证好好待琳琳......

想起从前的那些事，程晓珍恨的牙根直痒。

“妈，你们好了吗？王志华家里一家子都来了，还带了大包小包，逢人说要过来定亲......”

钱素梅喜滋滋的挽着女儿的手往外走，“晓珍，妈知道你没考上大学觉得不甘心，但是不甘心没用，咱们女人早晚都是要嫁人生子的，等着抢王志华的人不少，那可是个香饽饽。你爸为了你的事打听了一圈，王家风评挺好的。”

程晓珍心里一突。

听妈的意思，已经基本认可这个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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