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元溪自昏睡中醒来后,接受自己重生回到十五岁的事,也花了些时间整理前世死之前的种种事情。
她并不算长的一生里,两件事最为重要。
一是身为元家独女,自幼听从身为将军的父母教诲,与他们一起起誓,要以生命守卫国土,保护东梁子民。肩负重担,一生不可脱。
而这份责任,元家做到了,她也做到了。她和她的父母都死于战场,死于为国尽忠,戍卫国土。
二是,她有一个自幼时便喜欢的男子。礼部尚书江家的大公子江阙,美人之名满国都,与她青梅竹马,对他的爱慕之情,自初见于心中萌生。
元溪曾经问过他,他愿不愿意娶自己。他说愿意,但条件是,她得立下十件战功。
也因此,每每她问起他何时能娶自己,他的回答都是:“等你立下十件战功的时候,我就八抬大轿将你娶回家。”
而江阙对她战功的要求,需要皇帝的圣旨为证。旨意上要言明是让她做将领,待凯旋归来,得陛下应允,方可作数。
元溪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出身将门,立誓保卫东梁,为东梁出征、清剿匪兵实属正常。东梁边境混乱,地方边界处有心存异心的匪兵作祟,她奉命带人清除,十年时间,她得大大小小的战功一堆,皆有皇帝旨意做凭证。
只是这个承诺,在她立下十一件战功的时候也没有兑现。
而后,她的第十二场战役,她死在了化沙丘。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死时,说年轻,也不算年轻,说老,也没有很老……
除去对她而言重要的这两件事,其余的……她努力仔细认真的回想了想过往,那二十五年的岁月里,自她十四岁随父亲首次上战场起,竟然一直都忙着到处征战、清除异党。
她一时间,竟想不起一件能令她想起是便高兴的事情。
而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只有悲痛。
元溪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金端来参茶:“小姐为何叹气?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元溪敛回思绪,笑着摇了下头:“不是,饭菜挺好的。”
小金将参茶递给她:“这是夫人特意交代给您的参茶,让您一定要喝。”
元溪点了下头,伸手接过。杯壁温热,她试着小抿了口,温度适宜,不烫。
她深吸口气,将微苦的参茶的一饮而尽。而后长长舒缓一口气。
小金递来手帕。元溪接过,轻轻擦拭嘴边茶渍。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明亮天色,眼眸轻眯,视线悠悠转到梳妆台上。
她挪步过去,将梳妆台上右侧最底下的那格抽屉拉开。抽屉内用软布垫着,软布上安静放置着一枚紫玉蝴蝶玉佩。
那是当初江阙承诺会娶她时,给她的信物。只可惜,前世至死,都没用上。
她将紫玉蝴蝶玉佩取出来,轻轻握在手中。她眼帘微垂,低眸望着手中的玉佩,眼中有些许情绪浮动。
小金小心翼翼看了看她脸色,试探性询问:“小姐,您是想江大公子了吗?”
元溪动了动唇,似犹豫,却还是开口:“小金,你说,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小金眨了眨眼,眼神天真烂漫:“嗯……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他要是不喜欢您的话,为何要许诺娶您,又为何要赠您这定情信物呢?”
“是吗?”元溪轻语喃喃。
“可他要是真喜欢我的话,又为何要定下十件战功的条件?他难道不怕,我死在与敌人之争中,回不来吗?”
小金一愣,随即大惊。她连忙走到元溪身边,紧张道:“小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别胡说,快呸呸呸!”
元溪笑了下。
小金注视着她,催促道:“快呸呸呸!”
元溪眼梢弯弯,笑意温和。她伸手摸了摸小金的头,而后配合的“呸”了两声。
小金这才放心。
元溪再次摊开手掌,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紫玉蝴蝶玉佩。她想,要不,做最后一次尝试,也算是给她前世那么多年的执念一个交代。
如果他依旧不改言辞,那就算了。
“小金。”元溪喊她。
小金转过头看过来,元溪又道:“我要去一趟江府。”
小金点头:“好。”
她又道:“不过夫人说了,您身上还有伤,不许您骑马,我给您准备马车。”
元溪挑眉:“就肩上这点伤,又不是断了条胳膊。再说了,就算断了条胳膊,我照样能骑马。”
单手握缰绳也是可以的嘛。
小金笑道:“可是夫人说,您要是敢不听话,她就关您禁足。”
“……”
“受伤了就得好好养着,等您伤好了,您想怎么骑马就怎么骑马。”小金看着元溪,一脸认真:“小姐,夫人也是为您好,毕竟伤在肩膀,之前您又从树上摔了下来,骑马确实有所不便,还是坐马车吧。”
元溪无奈轻叹一声:“好吧。”
元溪乘马车离开元府,前往江府。
去往江府的路上,马车内的元溪坐姿端正,闭眸凝神,想着等会儿在江府见到江阙要如何开口。
她在脑中设想了许多种与江阙开口的场景,可真正见到他时,又如当初幼时见到他时那般有一瞬怔愣。
兴许是太久没见到他的缘故,又或许是因见到了曾经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十六岁的江阙,是曾经的元溪最爱他的时候。
江阙一袭白衣,长发整齐梳理后披散于脑后,有一缕黑发以发带系好,顺而下。他腰背挺直坐于院中大树下,身前是桌案一副,正提笔写着什么。
五月中旬的风里尚未有燥热,风清爽,徐徐而来。
风似有指,恶作剧般拨弄着江阙长发,亦于此时拨动元溪心弦。她忽觉恍惚。
身边小金咳嗽出声提醒着她。她眨了下眼,从微愣思绪中回过神。
江府小厮快步向江阙过去,在他身前低语几句。本低头书写的江阙停下手中笔,抬起头往元溪那边看去。
他露出笑来。面色柔和,一笑动人心。
元溪定了定神,稳住心神后,才迈步向江阙过去。
她跪坐于江阙桌案前,与他对面而坐。桌案上物件被小厮快速收拾而去,继而取出茶壶与茶杯放于上,随后退去远处。
小金也自觉后退些,给两位主子说话的空间。
江阙一手握茶壶,另只手修长的手指将茶杯取过,慢条斯理斟茶一杯,轻轻推到元溪面前。
他嗓音温润:“听说你从庆州郡清剿匪兵时受伤了,睡了好几日。前两日我去元府,你父亲说,不能打扰,没能见你。你现在可好些了?”
元溪道:“只是小小箭伤,并无大碍。”
江阙问:“今日你来,可是有事?”
元溪伸手握住茶杯,轻轻晃了下。她低眸望着杯中微微泛起水纹的茶水,眼轻眨了眨。
来时路上心中设想在面对江阙时悉数破碎,纠结了许久的措辞也不知该怎么说为好。
她心下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握着茶杯的手也收回,放置于腿上。
她抬眼看向江阙,江阙举起茶杯,慢慢抿茶一口。见她看向自己,又露出笑来。
元溪望着江阙,眼眸微颤,眼底情绪翻涌。她紧紧握住衣角:“其实今日我来,是想问你,你何时愿意娶我?”
江阙愣了下,将手中茶杯放下。他笑看着元溪,声音一如既往温和:“之前不是说好了么,等你立下十件战功的时候,我就娶你。”
与元溪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语,相同的画面。
眼前的江阙与她脑海中江阙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却又在重叠后的一瞬,倏忽分离。
元溪眨了下眼,直直盯着江阙。
江阙不解:“你怎么了?为何忽然问这个?”
元溪依旧注视着他:“江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娶我为妻?就今年。”
江阙:“……”
他抿了抿唇,手指在茶杯杯壁上轻按了两下。他道:“元溪,我们说好了的,还是按照约定行事为好。”
元溪追问:“你真的不愿意吗?”
江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
元溪忽然就想到了前世,自己立下第十件战功时,江阙拖延不娶自己的场景,第十一件战功拿到时,他依旧对娶她的事缄默不言。
然后,第十二场战役时……她就死在战场上了。
元溪拧起眉,心中情绪复杂。
江阙问:“你到底怎么了?你特意来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么?”
元溪看着江阙,忽然间笑了一声。她紧紧揪着衣角的手瞬间松开。
看来,他的答案不会改变。而与他的婚嫁之事,结果也未必会与之前有所不同。
元溪从宽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她将盒盖打开,将其递到江阙面前。
锦盒中安静躺着一枚紫玉蝴蝶玉佩。
江阙瞧见,一愣,随即诧异。他轻蹙起眉:“这是何意?”
元溪直视着江阙,纠结与紧张了许久的心情在此刻瞬间明朗。
她道:“既然你不愿意娶我,那你我之事就此作罢。你我约定,仅是私约,只有这一枚玉佩作证,未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约,说起来,本就不作数。”
“我想了想,我出身将门,如今已可独立领兵行事,以后外出次数不会少,一年到头,在国都的时日未必会很长,我……就不耽误你了,你也不必守着此约,我也不再等你,那所谓战功之约,我不想继续了。”
元溪望着江阙,清澈眼眸轻眨,眼睫微颤了颤。
“就到此为止吧。”
江阙心中忽乱,紧张之意浮现,心跳瞬有停滞,恢复后却乱跳如雷。
他身往前靠了些,眉头紧皱起:“元溪,为何忽然说这些?我不是……”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会死在战场上?”
江阙诧异:“我……”
“我来这里之前,你有想过要去我家提亲吗?”
“……”
江阙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虽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却被一直看着他的元溪收在眼底。她看得清楚,所以也知道,他没有想过。
前世,他也没有去元府提亲。
当时那死脑筋、秉着一腔所谓爱意,非要遵守与他约定、坚守到死的年少承诺之事,经历一次就够了。相同的事情,再来一次,完全没必要。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手动结束,及时止损。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娶自己。
他甚至都不愿意去元府提亲给她如此一颗定心丸。想来也是奇怪,元溪好像都不太记得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坚定江阙一定会娶自己。
所以,最后被他搁置下了。
元溪心下松了口气。她看着江阙,笑道:“江阙,你我之约,到此为止。祝你,早日觅得良人,得佳妻相伴。”
元溪起身时,江阙也跟着站起来。
她转身往外走,江阙急匆匆追过去,他伸手要抓她手腕时,被她自然躲开。
元溪瞥了他一眼:“告辞。”
而后大步离去。
小金快步随后跟过去。
江阙站在原地,目望着元溪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手指指节的骨骼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紧紧拧着双眉,原本温润的面容此刻复杂而不是滋味。他眼中情绪闪烁,似有怒意,却又不解。
他不明白,元溪为何突然如此。他与她之间的约定,不是一直都在好好进行的么?
为何……
为何!
走出江府的瞬间,元溪顿感轻松。
好像忽然间放下了一块堵在心间的巨大石头,从未有过这般轻松自在。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她仰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眯眸笑着。
小金小跑到她身后,气息微喘:“小姐,您怎么走的那么快?”
元溪转头看向小金,笑道:“走,小金,小姐请你吃好吃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