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指腹

宋秋觅送走萧祁后,在藤廊下看了会书,没多久就感觉有些疲乏。

她想着今日是经了不少事,便让尺素去通知膳房先上晚膳,早些用了好歇息。申时四刻,她将将用完膳,却收到了宫人递进来的一封信,说是王公公亲自叫人送过来的。

展开一看,脸上是抑不住的诧异,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圣上会在此时宣召她过去。

虽然心中不解,但宋秋觅依然迅速地踏上了路程。

萧问渊下午在南书房,此处是太极殿附属区域之一,位于其靠后的位置,比之两仪殿更靠近前朝,通常是皇帝用来召开五人以下的小朝会,商讨军机秘事的地方。

历代以来,此处都忌讳后宫女眷入内,但萧问渊好像丝毫不顾忌这些,径直让她去南书房见他。

宋秋觅心中忐忑,不过也相信萧问渊不是故意为难她,应只是单纯地觉得算不得什么。

以今上在朝中的掌控力,有哪个臣子敢在这种小事上置喙。

她放松了一些,走到南书房门附近,王礼的徒弟张仪守在门口,已经眼尖地看见了她,积极地向她示意,又俯首恭顺地为她推开了门。

她纳闷于张仪对她过分的热情,不过此时她无暇想太多,因着她很快就踏进了殿门。

一进去,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别有压力的气息就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帝王在龙案后远远坐着,向她投来目光,她因为正低头行礼,并没有看清他视线中的意味。

只听见他缓声道一句“免礼”,而后往一旁的软椅上虚虚一指:“坐。”

宋秋觅慢步挪了过去,软椅就摆在龙案的另一侧,天子的左斜方,与他之间,只有短暂的距离。

她坐了下去,有些紧张,放置在腿上的两手紧紧交握着,在脑中飞速思索着萧问渊叫她过来的意图。

转了一圈以后,想到的只有今日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她打了萧祁。

于是她在头脑里快速编排着合适的言语,以应对萧问渊接下来的问话,好将自己摘出去。

是她大意了,圣上或许忌惮太子,但也不会对太子被打这种事情视若无睹,到底储君也是代表着皇室的脸面。

萧问渊早就将宋秋觅微变的神色,转动眼珠的情态尽数收入了眼底,他心中轻哂,却并没有点明。

“把手拿上来。”帝王淡淡地抛下一句话。

宋秋觅怔了一下,皇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把手拿到了案上。

尔后陡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不少的伤口,一时间想收回去,又发现萧问渊正凝视着她,因此僵在了原地。

萧问渊垂眸,少女的手指纤细如葱管,皮肤白皙细腻,唯有指腹处有着许多不合时宜的细碎伤口,令美好的画面产生了刺眼的割裂感。

他从案上拿过来一盒药膏,打开玉盖,用指尖挑起一点,细细抹开在少女的食指上。

药膏是淡绿色的,在少女泛着微粉色的指腹上慢慢化开,渐渐与肤色融为一体。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看宋秋觅的脸,只是低首,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她的手指上,细致温柔。

宋秋觅的手指顺着胳膊,一直到她的半边身子,都彻底僵住了。

就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完全动弹不得,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般,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亲眼看着,帝王的指尖在她的指腹上碾磨。

萧问渊常年习武,手指上生了一层薄茧,为她上药的时候,只感觉他微微粗粝的肌肤滑过,留下的不仅仅是药膏的清凉,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栗。

宋秋觅觉得,肯定是自己太紧张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帝王竟开始关切起了这等小事,那双执掌天下,本该是握着朱批玺印的手,竟在这里,不紧不慢地为她手上细小的伤口涂抹药膏。

她不敢将手抽回来,只能绷着脊背,看着他将她的最后一根手指也上好了药,才终于放开了她。

“将这药膏带回去,一日两次,不可懈怠。”萧问渊缓声道。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肃冷威重,好似交代的是国家大事。

宋秋觅应了声,然后将药膏小心收进了袖子里,她一眼就看出了这药膏的名贵,闻着药香,就知道所用药材的珍贵,怕是萧祁那里也没有这样的珍稀。用它涂到伤愈,应该不会留疤。

她拢袖恭声道:“妾身谢过圣上恩典,感激不尽,无以回报。”

宋秋觅此时想着,她终于明白今上为何被天下人这般崇敬拥戴了,作为君主,有严有驰,恩威并施,赏罚有度,虽手段凌厉,但对于忠心于他的人,毫不吝啬地示以恩宠,又如何不让人信服。

她今日方投靠了他,他从短暂的相处间就注意到了连萧祁都未注意到的细节,并予以恩赏与抚慰。她如今是信了,成大事者亦成于小节。

而最让她感激的是,萧问渊知道了她受伤的内情,却一句都没有提到过缘由,最大程度地顾及到了她的自尊。

宋秋觅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壮之意,似乎有些明白了古时君臣得宜,香草美人的典故,为了相知景仰的主君,洒热血亦不惜。

萧问渊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灼的目光投向自己,他低眸望去,发现少女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红潮,如秋水般清澈的美目中仿佛跃动着什么,热切地看着他。

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又很快恢复到原状。

因天色已暗,萧问渊很快就放了宋秋觅回去。

宋秋觅离去前,只见帝王斜靠在金丝楠木椅上,手腕稳重,端着朱笔,再走远些,便只能看见他斜长的影子拉在屏风上,冷肃矜贵。

待她彻底消失在转角之后,萧问渊收回目光。

他摩挲着指尖,仿佛在回想着什么,深沉的目光下是晦涩的情绪,他静静地望了案角的果盘一刻。

青釉仰莲纹瓷盘上,错落摆放着许多鲜红饱满的荔枝。萧问渊于口腹之欲上表现淡淡,并无明显喜好,宫人们却还是依例献上了珍稀水果。

“王礼。”他忽道,“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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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秋觅回殿后浴身,出来时仅披一件薄衣,预备着倚着床头读会游记就入寝,上床的时候,却不期然间在床侧的梨花木八仙矮几上看到了一团鲜亮的色彩。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才瞧清楚,竟是一整盘满满当当的,堆成了座小丘的荔枝。

脑中空白了一瞬,这是——

她将彩笺唤进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彩笺面挂着笑意,喜气洋洋地说:“是王公公送来的,说是圣上的意思。”

“奴婢寻思着,这种金贵的东西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就先清洗了一点,送给您就寝前尝尝。”

宋秋觅呼吸一窒,自然金贵。荔枝即使是在夏日丰收季,从岭南运到京城亦是损耗巨大,十分奢侈,从前她在宁国公府时,也只有一次府里被宫中赏赐了一小盏,而她仅仅分到了一颗。

更别说现在已是十月初旬,时节近冬。这荔枝看上去仍保存新鲜,色泽光丽,只怕是用了什么不能想象的法子。

这种御供之物也只有帝王案头才放得起。

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却不小心碰到伤口,轻微刺痛传来的同时,不久之前的景象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萧问渊给她涂药的时候,她为了缓解紧张,眼神四处游移,当时因为在案头的荔枝太过显目,便多看了几眼。

那时候心里只是想着,帝王膳食,果然不同凡响,只是瞧着萧问渊纹丝未动,有些可惜。

却未想到,过去不到半个时辰,这金贵之物就到了她的案头。

她一时望着它们出了神,似在恍惚,似在感叹,伸手随意拿了一颗,皮是嫩薄的,果肉晶莹多汁,咬在嘴里,溢出清甜的汁液,微带着一点冰凉。

似乎比记忆中那个小心翼翼尝了又尝的荔枝还要好吃。

而这次,她不止有一颗,可以细细品味。

入眠之前,宋秋觅的脑袋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想着,或许是荔枝把她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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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秋觅在临睡前的混沌思绪中想着萧问渊真是个好主君,日后要对他更加忠心之际,漪兰殿里的宋霜眠却要炸了。

“什么,你说殿下今天要一个人在书房歇息?”她听说萧祁今日自从去了宋秋觅那里回去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今晚也没有来陪她用膳,更别谈留宿,这可是他昨夜应下的。

“是的,娘娘,您也不用太急。”侍女弱弱地说,“兴许是今日太子殿下被圣上责罚了,准备回去苦读,精进学业也未尝不知呢。”

宋霜眠知道这些道理,但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料的产生了变化,但她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于是心中起了一股无名的焦躁。

今早她就发现了萧祁对宋秋觅怀着愧疚,她身为宋秋觅的堂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两人这些年的过往。萧祁对宋秋觅的情感绝对不假,当年,若不是萧祁对宋秋觅太好,好到令她嫉妒,宋霜眠也不会想着抢走萧祁。

她害怕萧祁因着这份愧疚,以后越发纵着宋秋觅,那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但她又无法拦着萧祁,因此在知道他去见宋秋觅以后,她就有些不安。

如今萧祁的异常更是令她觉得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宋霜眠想着方才她派人去丽正殿请他,两次都被拦住,就连她自己亲自去求见,他也还是不见。

她咬着唇,心想,如果明天萧祁还是不肯见她,她就去找宋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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