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隐秘
陈院判来到床前,为宋秋觅诊脉,他年岁已大,余一绺白色的山羊胡,但精神矍铄,看上去便是医术高深之人。
他只是将手指往宋秋觅脉上一搭,略凝眉思索,就很快诊了出来。
“回禀圣上,太子妃娘娘的确是染了风寒,并没有其他更严重的病症,只是这几日乍暖还寒,所以病势来的急了些。”陈院判语调平缓,恭敬说道。
今夜突然被圣上传召,路上得知不是圣上本人有恙,他隐隐有几分惊讶,到了这里,见着了这位圣上看重之人,居然是他起初无论也没有想到的太子妃。
眼前的少女此时躺在床上,虽因病看起来很虚弱,但依然不减其丽色,又因去了妆容,天然去雕饰,仿如清水芙蕖,唇若淡朱,眉拢月华,通身的气韵,丝毫不受病势影响。
陈院判暗暗在心里记下了宋秋觅,想着,或许以后见着她的次数还会很多。
因为只是风寒之症,陈院判就只在原先的方子上略微改动了一下,便有人去煎药了。
萧问渊容不得差错,命几个太医亲自守着药。
煎好后,药被端到宋秋觅的面前,药液看起来黑乎乎的,凑近一些可以闻到一股明显的苦涩,她却只是接过,眉头都没有皱,就举起药碗,一口饮尽。
又干脆利落地将药碗放回托盘上,发出“铮”的清鸣声。
宋秋觅淡然地用帕子将唇角的药液擦净,面色平静,仿佛方才喝下的不是加了不少黄连的苦药,而是无味的白水。
她没有皱眉,萧问渊却忍不住微微蹙眉,方才的药方他也听见了,有些是熟识的药材,他虽然多年未染过病,但以往在军中,也见人喝过类似的药。
当时,连经了战场上刀枪血火,受了伤也不过是闷哼的汉子,却在喝药的过程中,差点原地呕出来。
他方让人提前准备好了蜜饯,却不料她是这般的坚韧。
宋秋觅注意到了帝王的目光,笑了笑:“幼时身体不太好,喝药喝多了便也习惯了。”久在苦中而不知苦。
她说起来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拿出来专门说的事,萧问渊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或许,在从前许多他不曾知晓的岁月里,她不单只是身体不好,自幼怙恃俱失也令她饱受冷落,不知忍了多少风霜侵袭。
寻常孩童伤了病了,可去父母怀中撒娇,而她却只能独自承受一切,将苦累都往喉里咽,这个时候,在喝药这种事上额外娇贵,只会是平添负累。
帝王看得很透彻,但越看得清楚,便越是心疼,心疼的不仅是如今的她,更是那个从前稚嫩坚强的小姑娘。
他的心曾是铁打的,刀枪不进,有人曾死在他的面前,最后还在恳求他,他也未有动容,只是冷漠地转身,让人来打扫地砖。
如今因眼前的小姑娘而起了一丝裂缝,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裂缝挤进来,越撑越大,也越让他的心不受控。
萧问渊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更加探明不了发生改变的缘由,但他向来都是从心而动,不顾旁人的看法,如今也只想遵循本心的指向。
宋秋觅没有放过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他的眼眸向来深沉,难窥喜怒,但她方才确实察觉到了他因她而变的心绪。
她有些惊喜,这种惊喜是隐秘的,只能藏在心里的角落里,自己偷偷品尝,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惊喜的不是,位至至尊的天子因她而起伏情绪,而是这世上除了她至亲之外,也有人体察到她掩盖下去的细微不易。
宋秋觅的心情有些复杂,仿佛拧成了一股乱麻,怎么也解不开,她在锦被下双手紧握,不停摸着手指,半晌之后,有些轻微遗憾地道:“妾身只憾恨自己病了,起不来榻,也不知两日之后能否赴您之约。”
她是很喜欢萧问渊教习她的知识的,令她看见了许多,在过往阴郁晦暗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灿烂丽景,世界的开阔不拘于一方之地。
只是可惜——宋秋觅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她的身子不争气。
“先好好养病。”帝王和缓的声音适时而起,“身体好了,才有做事的本钱。你渴盼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能被你亲眼见证,行于足下。”
“但——”帝王微微拖长了声音,宋秋觅竟在他眼角看到了清淡的笑意,“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要有一副好身子,因此,莫要疑虑太多,只用安心养病。”
宋秋觅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萧问渊见小姑娘似乎仍有些掩不住的失落,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前见你对西北之事那么感兴趣,那今日,朕就给你讲一个曾发生在那片土地的故事。”
见她面上的表情因此活泛起来,眼眸中也有了光,他肃了肃面容:“但朕有个要求,你切莫要做到。”
“听故事的时候,就乖乖躺着,勿要乱动,透了寒气进来被衾。”
宋秋觅方才见帝王突然一转的严肃神色,还以为他要训诫什么,忙打起来精神,却不想只是一个称不上要求的要求,于是立马捣蒜般地点头。
萧问渊难得笑了笑,望着她乖觉期待的小脸,竟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说一句“真乖”,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下了这个冲动。
帝王的声音平稳温醇地响起,萦绕在宋秋觅的耳际:“西北地貌复杂,景观多变,许多世人难以想象的壮观绮丽之景,虽在古书中有所记载,但已多年无人得见,于是便存在了传说中。”
“但有个少年,他不这么以为,或许是少年人的意气,以及对这个世界未曾磨灭的热情,令他坚信,书中记载的,都是曾真实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往事,群山之巅,纵然难化积雪千年,也终有一日,将被人踏足。”
这话说的十分有气魄,令初听到的宋秋觅心中有些震撼,她忍不住在他停顿的间隙里问道:“那后来那个少年有没有去追逐梦想呢?”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萧问渊却摇了摇头:“少年出身高门大族,在家规以及其他外在束缚之下,几乎难以离开京城。”
宋秋觅眼中莹莹的期待碎成了点点的失落:“那……他终究是继续留在京中,忘却了少年的炽梦,做了那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了吗?”
萧问渊发觉,他看不得她失落,亦看不得她眸中的光熄灭,于是他很快接口,轻笑道:“若是这般,就不会存在这个故事了。”
“后来一年,国朝起了战乱,少年请缨出征,随着大军一起到了西北,只不过敌人残暴,军队苦寒,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探寻四处的秘地。但他亦行军经过了许多地方,里面有高耸巍峨的山脉,险峻幽深的峡谷,峡谷正中,奔腾而过的是翻涌的乌木江,大浪掀起之时,可以达到五丈之高,水流湍急,九转十回,崎岖陡峭,船舶难以在此经行。”
在萧问渊的娓娓讲述中,陌生的西北如同一幅瑰丽的画卷,慢慢在宋秋觅的眼前展开,他讲得认真,她亦听得如痴如醉。
帝王讲到如蓝宝石般幽深宁静的瀚海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遍野紫花之际,宋秋觅忍不住揪住了他的袖子:“这地方是真的存在吗?”
她不知何时从衾被下探出了手,不过并未露出胳膊,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萧问渊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出声。
他复抬首道:“应是存在的,不过关于此处,少年还听到了一个流传许多年的传说——传说在此处,心怀虔诚地饮下瀚海之水,摘下最近的一朵花,带回去送给心慕的姑娘,便可求得两情相悦,白首同归,生生世世。”
帝王独有的声线将这句话说的厚重无比,宋秋觅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她抠着被角:“那——少年有没有将花带回去呢?”
“没有。”帝王答道,“少年未有心爱之人,他自奔赴沙场之际,就有了九死一生的打算。”
宋秋觅有些困惑:“那他的家眷呢,就没有为他担心的吗?”话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只因宋秋觅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只能说,世上有些人是天生没有亲人缘的。
其实在讲述到少年远赴疆场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道,为何他年纪尚稚,未到及冠,就会去了那种凶险地方,一切的现象都早已有踪迹可寻。
也许是同病相怜,宋秋觅对这个故事中的少年起了同情,不禁追问道:“他是被家人逼迫去的?那岂不是身不由己,很是可怜。”
萧问渊微微垂首,冷硬的颚角在暖光的映照下莫名柔和了些:“也不全是,少年清楚自己的处境,想要摆脱禁锢,唯有强于敌人,凶险亦是机遇。”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眸中滚动着一股难辨的墨色,他垂眼看着她,心情似乎有些愉悦,唇角微弯道:“你在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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