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狱

“案情已如此清白,罪首仲娘子也已认罪,刑判已定了十日后公开问斩。”随同而来的吴仵作佝偻着身子点着了灯,将灯罩罩了上头,“但看公子却好似心事重重犹有不甘之意?”

夜已深了。

府宅中的点点豆灯微晃,有秋风暗送。

祁青鹤松开放下了手中翻了一整日的案卷宗述,明明是送爽的秋寒却不知为何心里燥急,左手无意识的往桌边的左小角伸了过去,像是想要端来一盏茶水送往嘴边,却在抓着个空气时怔愣住了。

左手一时空悬在了那里。

隐隐的有破碎的画面自脑海中闪现出来。

是她温柔娴雅的悄声端来了茶水与点心,因为怕打扰到他务业,便轻悄的似个猫儿一般的将东西放在了他的桌案上,偶有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着他伏案工作,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生着羞涩,满生着倾慕。

她就这样静静的陪在他的一旁。

等到他忙完了之后,得他对视间微羞着脸颊,低头为他净了手,再将茶点送到了他的手中。

“……”

祁青鹤一时怔愣的望着抓空了的左手,眸子微动,随即手指微蜷着收了回来。

“我只觉得这个案子尚有疑点罢了。”祁青鹤神色平静的道。

“疑点确实有,但仲娘子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戕杀王亲贵胄,皆是难逃一死。”吴仵作望着他道。

祁青鹤抬头望向了他,眸色有深,“吴叔以为我会徇私吗?”

吴仵作佝偻着身子低下了头,道,“老奴知公子公正廉明,但也知公子的心中不忍。”

祁青鹤敛下了眸子没有说话。

只是心中的燥烦更甚了些许。

祁青鹤随手拿起了桌上的卷案自案桌前站起了身来,语气犹淡的道,“我有何不忍,当初负我骗我背弃我的人是她,我于她,已经够仁之义尽了。”

吴仵作佝偻着身子跟了过去。

祁青鹤背对着他立在小窗前,抬头望着那一轮苍茫的白月,道,“我知我不是一个贴心的郎君,平日里也确实事务繁忙顾不上她,便也不对她有任何的约束,也与她说了若有一日她心中有另许之人,我会成全于她放她自由。”

“既然如此的话,公子当初又为何与她成亲?”吴仵作突然问。

“……”

祁青鹤没有说话。

吴仵作佝偻着身子为他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案卷,语气中似有叹息的说道,“公子,你与旁的人不同,你不会娶自己不爱的女子。”

“吴叔!”

喝斥声中隐有夹杂着躁怒。

吴仵作叹了一口气,“是老奴多嘴了。”

明明是凉爽的秋风,却如何也吹不散胸口积聚的一团乱麻。这一日,他奉圣命初到临安城,原是想着一心处理好圣上交待的事情,对于她……可能会见她,想的是能避则避。

那一日的雨中情决,本已是预想着死生不复相见。

怎料得此案的主犯竟是她!

这一日,他走了死囚见她,去了再不复往日荣华的西陵王府,见那已作了尘土的前尘旧怨。

那是道不尽的物是人非意,余得满心的苍茫。

时间确实会消磨的人一切,但是却会将人改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吗?

在地牢里再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冷戾,她的蔑然,她的嚣狂。在她的手指悄然的抚上他的脸庞的时候,明明指腹的余温尚且还在,但却在下一刻伏现杀机。

那是极其冷锐的杀意。

她想杀他。

她好似是真的能下得了杀他。

那真的是他认识的仲藻雪吗?

那个出身书香门第,昔日里满腹诗文,善得琴棋书画烹得一手好茶性子温娴贤雅的仲二小姐。

那一刻的她,在向他下杀手后的她,仰头长笑尽现嚣狂与狠戾,却真的是个疯子。

“大人?”

“我出门随处走走。”心中烦燥的慌,祁青鹤伸手推开了门正准备往外头走出去,“不必跟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门一推开,是迎面峭料的秋风正吹在了脸上。

祁青鹤下意识的伸手摸向了脸上的那一道伤。

虽有上药。

但这一道伤却还是生疼的。

冷月,地牢的火光正寒。

很疼……

背上那一道刻落下来的烙印将皮肉与衣布相融相粘在了一起,是火辣辣的疼,却让人叫不得声来。

李曼婉闭着眼睛在地上缩伏成了一团。

耳边听着牢堂中的狱卒们正在大口的吃肉喝酒,更生的饥辘的气若游丝。但有得他们喝酒尽欢的时间,她也算是得了片刻喘息的余地。只是心里知道自己已是难逃一死,苍茫间,满怀的悲戚,便是闭目间心中一横。

只是刚咬舌便疼得呛了一口血,这方刚生着动静,便引得了那边的狱卒警觉。

“贱妓!想要寻死可没这么容易!”那狱卒径直的甩了她一巴掌,扇得左耳一阵嗡鸣声,还不等她回缓过来,下颌便已经被人给卡住了,“谢老爷可是再三交嘱着,让你别死太快要留着见你活着浸笼沉尸,这还余着几天你就想走了吗!”

“……混帐。”李曼婉咬血切齿。

“呵,怎么不继续装疯卖傻了?”那狱卒用一截木棍卡住在了她的口中。

“唔——”

“这贱妓还真生着折腾。”

换班的时间到了,方方喝酒正兴的几个狱卒看了一会儿戏,便提着余剩下的酒准备三五个兄弟邀着再去酒铺子里再喝几坛,便交接完了班长声道,“李三儿,哥几个就走了,你等着王哥他们几个过继续耍吧。”

“呸,这种脏鸡碰一下我都嫌晦气!”那狱卒啐了一口。

制止住了李曼婉寻死,听着那边的兄弟几人谈着去哪处喝酒离开了,走神间却是得受了李曼婉的指甲狠狠的剜伤了手臂,登时恼了火暴的起来。

“贱妓!找死!”重重的甩了她几个耳光,等着她懵神之际便将她提了起来想要找一处刑架挂着。

“对了,这谢老爷可还特地嘱了我,说你这一双手可以留在这里,省得他见着生怒。”

左右没找到多余的刑架,那狱卒视线环顾一圈,最后停留在了那一处正吊悬着雪娘的刑架,见她挂在那里安静的不发一声瞧着半死不活的模样,便一只手提着李曼婉,另一只手径直的割下了刑架上那一根束着仲藻雪的绳索。

挂悬在上的人原是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一般漠然无感,额前零散下来的碎发,遮着那一双已晦的彻底融于夜色的眸。

吊悬的时间太久,久到彻底的失觉,在卜一被人放下来的时候,仲藻雪整个人站立不得的瘫软下去。

“滚一边去!”狱卒随意的将她踢去了一旁。

“哗啦——”

栽倒之下,只听着她手上和脚上的镣铐发出一阵生冷的摩擦声,刺耳非常。

地牢中埃个儿的用刑已不是什么罕见事。

甚至于多有的人,仅仅只是看着别人的凄声惨叫便已得吓破了胆,多得更是还没有上刑铐便被吓死过去的人,在这里,这方终不见天日的地方,早已便没有了任何生望可言。

在这重重的地牢之中,入眼皆是炼狱。

那些被彻底磨去了锋芒的人,只余下无尽的恐惧与惊惶。

“唔!——”

李曼婉睁着一双眼睛,吃痛的受着这狱卒拽拉着自己的头皮的将她拽了过去,待到手指间碰及到了一处冰凉的物针时,浑身陡然一颤,全身上下凉至冰点的看着他将刑具夹在了自己的指隙之间,一时惊恐万分的瞪大了眼睛。

“唔!”

“不、不要——”破碎的支字从咬着刑棍的口中吐出。

指间触之下的冰冷窜入骨髓。

就连先前经受的烙印,竟也不觉得火辣了。

有眼泪拼命的从眼眶中逼了出来,恐慌,惊惧,痛苦。想要大叫,想要嘶喊,想要求救,所有的言字却全数的轱辘着滚在了口中的那一截刑棍中,被辗着一片的支离破碎。

“唔!——”

那狱卒好似在检查着刑架上的绳索,那狱卒好似绕着她走了几圈。

不、不要!

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能救救她!

谁都可以——

有没有人啊!!

手指间的冰冷冻入心底,李曼婉惊恐万分的睁着一双眼睛,只是双眼被恐色的泪水模糊的看不清眼前,好似隐隐的看见了一个轮廓,似是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踉跄着走至了那狱卒的身后。

似是一个人的轮廓。

却又不像是一个人。

那被鞭子抽笞成条窥得见斑斑血痕的破衣,披散而下的长发,竟更似是一个鬼魅一般。

“——?!”

李曼婉惊开了眸子,眼前的视线一点一点的清晰了起来。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那狱卒刚准备拉夹棍时,猛地回过了头来,不等他有所动作脖颈处登时被一道铁链给绞住!

“呃!”

这里原是炼狱。

是消磨一切生念窥不得一丝希望的炼狱。

被关押至这里的人,在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消磨后,早已放弃了反抗 。

“贱妇!你竟敢向我动手?!”狱卒震惊之余拉址着脖颈上的铁链一时间勃然大怒,挣扎着想要将她甩出去,却不想竟被她更早一步的一脚踹折了后膝。

吃痛之余,便是生生的栽跪了下去。

仲藻雪绞链冷笑道,“我连西陵王沈蒙都敢下手何论是你这等蝼蚁之辈?”

地牢中的火焰惊跳。

李曼婉睁着一双眼睛震然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你!”死亡的寒意侵袭入骨,狱卒心中大骇,一双手拼命的把着脖子上锁绞的铁链,连声叫道,“你若杀了我只会罪上加罪到最后连个全尸都怕是留不得!”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在乎得留不留得了全尸吗?”仲藻雪轻声。

“你,你到底想什么样——”

“我不会让你死的太快,你好生受着吧。”

说完,仲藻雪绞甩出了手中的镣铐,将那狱卒甩了出去。脖颈处陡然松开让那狱卒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就在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准备要她好看时,却在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正径直的栽向了那一处用来烙印的火盆。

“!”

踹折的膝盖使不得任何的力气。

眼看着越来越近,至于整张脸全然栽进了那一处烧得发红的烙铁上——

“啊!!——”

惨叫声响彻整个地牢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仲藻雪用铁链将地上堆着的酒坛尽数的砸碎,余瓦中的烈酒则是泼去了木栅之上,便是将那满地的烈酒砸酒的遍地都是。

“锵!”

“锵锵!”

偶有几块瓦片割开了刑架上的绳索,骤一得了解缚的李曼婉心中又惊又喜,忙将身上挂着的那些个残绳解下抛掷了下去。

最后掀飞的是那一案方才喝得正兴的酒桌,桌上原是还有留着余温的酒肉。

“咚!”

踢掀之下,桌上的杯盏飞散,个中有一只杯盏击下了牢堂上悬挂着的火烛。坠火之下,一时间火舌似流火一般地染而烧,却真真的是一个人间炼狱。

铁链声声撞下,引燃这一场大火的仲藻雪却是于火海中伸手一把抓住了李曼婉的手。

李曼婉猛地被一拉本能的抬头望向了她。

却是一怔。

“走!”仲藻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