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夏日漫长,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东府的三老太太没再招西府的几个女孩子去玩儿,这让秦润秦姝两个松了很大一口气,时常相携着来找秦娇说话。

但秦娇多半时间会在三老太爷那里,秦姝两人又会追去三老太爷那里。

三老太爷身体不好,惯常爱看黄老之书,用以调养身体心性,因着秦毓秦疏两个在家温习功课,三老太爷又将《经》《礼》翻了出来,给他两个讲学。秦娇若去,便连秦娇一道儿教了。

书中的道理是至理,只做读书人的道德标榜之用,让人知道何为是非对错,何为深浅高低,依着道理行事便是得道,违了道理行事则为失道。

小孩儿家,先学道理,以后能不能循着道理行事,就不管他了。

三老太爷说他是从书里学的道理,虽高远厚达,却也空泛虚闻,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只懂得书中的道理而不懂得俗世中的人情世态,皆是纸上得来的功夫,放在外面怕是不甚中用的。

书上教的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道理。

秦毓秦疏两个年幼,还听的不甚明白,倒是被绕了一葫芦,心下疑问:怎么道理还分这般那般么?

三老太爷就呵呵笑说:“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知天命后便知了除生死之外的大多道理,说不好听些,眼也大了,心也空了,这倒不是不好的意思,是佛家的偈意,谓之四大皆空,我还修不到那个境界,只空了一处。过了六十岁,又修到了一个境界,就是连脑袋都空空了,已不计得失对错,看世间诸事诸法都是道理,错也是对的,对也是对的,皆是道理。”

秦毓秦疏两个越发糊涂,便不想再听祖父讲诸多他们听不懂的道理,各自持笔描字去了。

秦娇倒是听懂了大半,还想让三老太爷多说几句,三老太爷却又不讲了,反说起别的事来。

说秦娇姐妹如今是真穷极无聊的可怜,当初她姑婆们在京中那时,真真是神彩飞扬,游园赏景只是寻常,春秋之时还会去近郊打鞠球,斗茶插花打棋投壶,凡女子爱学爱玩儿的技艺游戏,她们都是会的,且造诣不低。

便要教秦娇打棋子,可秦娇着实不喜欢那两色棋子在方寸间撕杀,劳心费力的,输了赢了都没甚意思。

三老太爷只能做罢,又要教她点茶,偏秦娇也不爱学,她是喝过点过花样的茶的,一嘴的沫子,味道还怪,委实对这种学习生不了兴趣。

三老太爷好容易才生的几分雅兴,叫秦娇一再的回驳,雅兴顿时就败了,难免嫌弃起了秦娇,摆手让她快些做别的去,别杵在他眼前做梗了。

秦娇就笑说:“才说您老人家心中已空空了,如今又梗什么?可见心还没空呢。我不愿意学那些锦上添花的雅艺有何不可呢?眼下学它可没甚用处。”

三老太爷噎了几息,说:“……怎么没有用呢,这世间可有没用处的学问技艺?真正没用的,也流传不起来。”

又说:“你日后要跟东府的姑娘们玩耍,学得几样玩耍的技一艺,也好与人做交道。此时用不到,又怎知彼时也用不到呢?”

秦娇还是不愿意学,寻个理由说:“我如今像是要跟菩提老祖学本事的猢狲,您是要试探猢狲学打坐参禅的老祖,说来诸般皆是镜中花水中月,都不是正经的本事。猢狲要学上天入地七十二般变化的本事,我自比不得那只天生地养的石猴儿,没那般灵窍,您也比不得老祖百般精通,便只教我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就是了。”

三老太爷复又被逗的笑起来:“嘴上的功夫倒巧,只我如今且没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呢,又怎么能教你这样的道理?可知,越是简单的道理行来越是艰难。”

秦娇也笑了,紧着给捧了盏温茶水来,用渴望的目光一径看着他,却不说话。

三老太爷用手指点了点秦娇圆润润的额头说:“又来做怪讹我,若你兄弟们来问我,我定要说让他们读《诗》《书》《易》,男子立世的道理都在这里头呢。你来问,我却是不能这样说了,女子与男子立世的根基不同,让你看《诗》《书》《易》学里头的道理,也不是不可,只怕会误了你,毕竟,我先头说过,书中的道理与世俗中的道理还是不尽相同的,守着至理在叵测人心中行走做事,怕是不甚如意。让我说个明言,我也说不出来的,只借一句先辈的话予你:行之在当前,你且如今将眼下的事情做好,比什么道理都好。”

眼下的事?

秦娇将目光转向绣了一半的绣绷子:难道是这个?

三老太爷也看见了,不由呵呵笑道:“若是这个,倒确实是难为你了。”

这一回,连三老太太都笑了起来。

秦毓大约知道大人们都在笑什么,想一想,也笑了。关于秦娇的针线活,他也不止一次的笑活过,也说过索性罢手了算,没的为了那些不成样子的绣帕,白费了两根手指头,再扎上几针疼的什么似的,可不值得。

秦疏就憨的多,他是听不明白的,只是大人们笑,他便跟着笑,还似果真听到什么万分好笑的事,笑的份外用心,小手拍拍,前俯后仰,捧腹顿脚的。

然后,大家的笑声更大了。

秦姝秦润两个来时,只听得一院笑声,却不知因何而笑,忙走了几步,想看看三老太爷这里有什么热闹。

问时,三老太太说:“笑这里也有只花果山的石猴抓耳挠腮想寻菩提老祖学本事呢。”

秦娇又一指秦疏说:“且不止一只呢,那里还有一只学人发笑的小猴儿。”

秦姝两人不解其意,秦娇也没多说,就说大家都在笑话她的绣艺而已,这便揭过。

笑了一场,三老太爷也乏了,回静屋静心打坐,让三个孙女自己玩儿,还让两个孙儿专心描字,不可分心。

三老太太在院里也呆的闷了,摇着蒲扇要去找二老太太说话,两人都是温和不争的性子,很能说的来话。

秦润来是为与秦娇分享一些消息的。她在大房,消息一贯比旁人灵通些,她又是个爱打听热闹的性子,秦家族中发生的许多事,她都知道。知道后又藏不住,总想跟人说一说,秦姝不爱听那些,也不赞成她打听那些,说好事则罢,若是不好的事,会污了耳朵。但秦娇爱听,也从来不说要她安份的话,秦润就觉着,秦姝太假正经,还是秦娇得她的心。

这回的消息是:东府七太太娘家妹妹携着一双儿女来奔投七太太了,那位姨太太是个庶出,家里丈夫没了,为着儿女的前程,就卖了祖地宅子合家来了西平府,在秦街里赁了个小院子住下了。但她家的一双儿女却留在了秦家,儿子要进秦氏族学,女儿就住在东府,与七太太家的小女儿做伴。

每年来秦氏奔投的亲戚们不少,今日特意拿那位姨太太说话是因为:那一家子生的都不俗,男儿如潘郎,女孩子如宓妃,依着七太太家里伺候的人说,真真是好一捧明月下凡间,照的整个秦家男儿都灰头土脸的。

男孩子们被比下去倒没什么,若是女孩子们被比下去,依着东府那些姑娘们的性情,那位天仙样貌的表姑娘可要生受许多委屈了。

秦润就想知道那些姑娘们会怎么欺负人,秦姝想知道那位表姑娘到底有多美貌,秦娇按着胖指头细数如今的东府里有多少位表姑娘——哎哟,可不少呢。

秦家的门第秦家的儿郎,可真是香饽饽。

小三房的儿郎除外。

既不干自己家的事,听听就罢了,与其关心那两个不相识的人,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家的一日三餐。

新麦入了仓,秦娇想吃甜麦醅了。

做甜麦醅很麻烦,要将新麦子拌湿,放袋子里使劲的摔打,摔打到麦粒外面的麸壳都剥利了,再倒进水里用手搓,把麸壳都搓洗干净才成。

叫见蒙去厨上舀了二升新麦,这回她乖了,取了麦子就回来了,没被厨房的人喊打,不过难免受了几个白眼。

秦毓秦疏两个也撂了笔来掺和,秦娇没撵他俩,将麦子倒进一只半大淘盆中再倒了些水,让他俩个搅拌,小哥俩只做玩耍状,嘻嘻哈哈的将麦子都拌湿了,用个小小的葫芦瓢将湿麦子舀进布袋里。

摔打麦粒是个重活儿,湿麦子尤其重,秦毓只摔打了两下就没了力气,见屯见蒙也来摔,也是只能撑着摔打三五下。秦润秦姝也是不成的,手臂上的力道有限,手心又嫩,摔打几下就吹着手心直喘气。轮到秦娇,她是真有力气,只是刚摔打了二十来下,秦润秦姝两个就拦了她不许她再做了。

秦娇说:“我不累,还能打。”

秦姝说:“不累也不成。”

秦润说:“你是要叫府里上下都知道七院出了个女壮士么?”

秦娇无奈将麦袋给秦姝两人:“成,你们俩继续吧。”

秦姝秦润两个各捏住一头,数着一二三齐齐使劲,可是真做起来却是万分笨拙,秦毓秦疏两个被逗的直笑,秦娇也捂眼叹气。

秦润是从没做过这样的活儿的,胳膊酸,汗水也淌了一脸,见秦娇姐弟三人那副做态,一时气急,撒手就扔了麦袋子——

“非要自己做这劳什子,可会想着法儿的折磨人,我不做了。”

她恼了,秦娇也不担心,哈哈笑着让秦润去歇会儿,从秦姝手中接过麦袋就是一顿扑通声,气的秦润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见屯伶俐,她见这一院没个能做活的人,就说:“我去喊小甲姐姐小乙姐姐来帮忙”。

秦润摆手说:“快去快去,再去致远院里喊一声你宝珠姐姐,让她也来。”

见屯达达达跑出去了,眼看着秦娇又摔打过了几十下尤不知足,秦润秦姝两个掐着她的胳膊把人架住——

“可不许再做了。”

“书香门第的女儿家生是一副女壮士模样,成什么体统。”

秦娇没奈何,又放下麦袋,手里还被硬塞进来一盏温茶水,她喝了一口才说:“我不过是力气足了些,又没倒拔垂杨柳,哪里就失了体统。”

秦润点她:“你还想来个倒拔垂杨柳?真真让你拔了,就不是女壮士,是匪强行径了。”

秦姝也说:“你且安稳歇着吧,家里这么多人,可轮不到你来做这个苦力,你若做了,伺候咱们的人要做什么?别与她们争本份之事。”

好好的道理,竟歪拿到这里来了,秦娇还能说什么,只能端端然坐定,等着能做活儿的人来。

不多时,小甲小乙和宝珠来了,连三太太四太太家的秦娓秦沢也来了,这两个和秦毓同龄,也是各院最小的孩子,一个养的野,一个养的娇。

秦娓是常与秦毓秦疏和一众侄儿们跑的耍的,墙也会爬,树也会上,春时常常爬到大树上面掏雁隼的窝,家里养了十来只小雁隼,扑腾的院子一团乱,气的四太太拿扫帚追着打。

秦沢就养的娇,爱哭,跟小侄儿耍时不顺意了也哭,三太太将孙儿孙女接来自己屋住也哭,闹的三太太没法子,只得将两个孙儿孙女又送回儿子屋里。七院的孩子不爱跟她耍,还笑话道:“长流的水,爱哭的鬼。”秦沢听一次哭一次。

秦娓来时,像只扑腾的鸟,与秦毓秦疏两个很快就打闹成了一团,三人努力擎起麦袋,打桩似的撂下去又提起来,累的一脸的汗,秦疏还绊的跌了一跤,一头扎进麦袋上,他也不哭,爬起来还跟着嘿哟嘿哟的喊,很是高兴。

秦沢看的眼热,也想跟他们一起玩儿,秦毓拒道:“你可别来,一时碰了摔了,哭的天塌下来一样,岂不扫兴。”

秦沢果然又泫然欲泣,吓的秦娇忙让见蒙端来果子蜜水给她。

秦润瞪见屯:你个碎嘴的丫头,定是你多嘴多舌的四下里宣扬,要不这个爱哭鬼怎么会来。

小甲小乙两个接了麦袋,开始摔打,偶尔揉搓几把,宝珠让见蒙找两丸甜酒曲来,放小臼里捣着,她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备着搓洗麦粒。

小甲小乙两个是熟手,摔打了一会儿解会袋子仔细检查一番,见麦粒的壳都打软脱利了,就将麦子倒进盆里,抖干净了布袋子。

洗麦子很好玩,几瓢水倒进盆,盆边立刻围满了人,都愿意来搓几下。

小甲小乙看自己挤不进去,就去拾了些柴火将小药炉烧着了,这是给三老太爷煎药熬汤的炉子,不大,不过用它蒸两升麦粒还是得用的。

换过四五次水,麦子总算洗干净了,捞出来放在蒸笼里,等着蒸熟。

见蒙从西侧的杂屋里翻出来以前晾杏子的簸箩,马虎擦了几下就算好了,小乙看不过眼,骂了句“懒蹄子”,重又仔细擦了一回。

蒸了两刻时间,也就好了,倒进簸箩里摊开晾着。这时的麦粒子散而不烂,捡几颗扔嘴里,韧筋筋的,小甲小乙几个顾不得烫,捻了半撮放进嘴里,这可比平时的麦饭要好吃的多。又找了一只碗,装了一碗捧给秦娇,让她们几个尝尝味儿。

“姑娘们快尝尝,好吃呢。”

这东西,就用手拈着吃才有意思。

见屯见蒙两个见此,也抓了一把跑到一边细细嚼着吃,特意几粒几粒的放嘴里,就图牙齿破开麦粒的那种筋道劲儿。

待尝过味道,麦粒子也晾好了。拌了甜酒曲粉,装进一只大肚粗瓷坛里,封了口,抱里屋里,围了一床褥子,等它发酵。

这样热的天气,发酵个一天就能成醅了。

秦润看着围的严实的大肚坛子,很有些不可思议的说:“单只为了这儿点子东西,就劳我们兴师动众了大半天,它若是不好吃,你下次再叫我做这些,可万不能的了。”

秦娇可自信的点头,不好吃?那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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