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三老爷家先走的。
大老太太不免哭了一场,二老太太跟三老太太去劝慰,劝着劝着,结果反把自己劝哭了,各自红肿着眼回来了。
秦娇拧了帕子给三老太太擦脸,三老太太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对秦娇说:“你大祖母向来坚强,那时是一个人管着咱们一家子,还要与东府跟北巷来往,最最周全不过的人。我跟你二祖母是不中用的,打嫁进来就全倚着她照顾,我只愁一日三餐吃什么,四季衣裳称心不称心,你二祖母也与我一样,她教养的你二伯父太温软,你大祖母担忧二房立不起来,将你五伯父接在膝下,与你三伯父四伯父一般,悉心教养了几年,快订亲才挪回二房里。她这几年身上不好,只是不说,如今你三伯父与你五伯父一走,身上有了官职就再不由己身,想回来也是不容易了。儿离娘,奔前程,娘离儿,摘心肝,再是坚强的人,遇着这种事,也难忍受,我自已想着难过,也替你大祖母难过。”
晚饭也没多少胃口,就喝了一小碗黍米粥,夹着吃了几筷子腌萝卜。
到睡时,秦娇看她没那么难受了,才叫见屯泼了一碗油茶来,让三老太太喝了,然后洗了脚,扶着上了床,给三老爷脚底卧了个暖瓷儿,怀里也揣了个暖瓷儿,掩好被子,拨好火盆,才回院里。
六老爷大抵也有几分惆怅,跟四老爷五老爷两个去城外走了走,天察黑时才回来,想是离愁散尽了,还有心情折了两枝红枫回来。衣裳上全是野草叶子,鞋子上灰的看不出颜色了,小腿肚子还被刺茅针扎了,红肿一片,又疼又痒,用热水敷了半个时辰,然后涂了药油才消了肿。
六太太看着心疼,便埋怨了两句,城外能走的道儿不少,乡村野道也有,他们怎么偏要捡野草蓬中走呢?就算是一时伤感,也不至如此啊。
六老爷没说话,听六太太还在念叨,才说起来——
送走三老爷,一眼望去的长亭古道,满目苍茫寥阔,西风漫卷,一时感于天地万古,人事更迭聚散,草木知秋而枯凋,毫情与寂寞顿时涌上心头,便向着枯荣处,夕阳外,飒踏而行……走到白茅坡,才知此行多有草率,只是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只能将错就错,又往深林里走了走,看见一树未落的火红枫叶,想着已到此处,折两支红枫,也算不虚此行了。
六太太这时倒顾不得心疼了,一个劲儿的哈哈笑,笑的六老爷撇过头,给了她一个后脑勺,可见是伤着尊严了。
六太太还是笑,笑完了,见六老爷还不理她,便用手指头戳了戳六老爷的背,小声问:“哎,真恼了?”
六老爷闷闷的说:“戳我做什么,今儿走累了,没精神闹你,快睡了吧。”
六太太羞恼的使力拍了他一巴掌,这说的是什么话,活像她是缺了爷们儿似的。
揭开床幛就出去了,到秦毓秦疏的屋子里看了,两人刚洗了脚,正在床上用木剑比划着,一个说:“看我给你一招平沙落雁”,另一个说:“嘿,我能挡住,再吃我一招灵蛇吐蕊。”,一个说:“我有一剑,可搬山劈海,上天入地。”另一个说:“我这一剑,能霜寒十四洲,能挡百万兵。”
热闹的不得了。
丁姆姆看的可高兴,她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只管叫好。且两个哥儿舞的也好看,那金闪闪的开了一朵金莲花似的,可不是好看么,还看的真切。
六太太一进来,她就招手:“瞧瞧咱们哥儿,说的多好,比划的多好,唉哟,再没比咱们哥儿更灵性的了。”
可不是灵性?
瞧这心气儿多足,又是搬山倒海又是上天入地,再这么闹下去,家里怕是盛不下他们了。
还是早些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到底将两人按着睡了,睡着还舍不得放了木剑,紧紧抓着。
六太太没给抽出来,要是抽出来,明儿早上准要哭的,想着前儿早上两个哭的喊着“剑在人在,剑离人亡”的混账话,六太太是一句都不想再听了。
又将丁姆姆送到门口,屋里点着灯,倒不怕她碰着,就是半夜起夜怕不方便。六太太原说让她跟前养个小丫头,就像见屯见蒙那样的就行,大事不必做,就帮着夜里点个灯、早上倒个夜盆、冬天给火盆里添些炭、烘一烘衣裳什么的,总强过她半夜里看不见要摸索着做事。
丁姆姆说什么都不要,养个丫头不要钱么,如今家里连菜都要自己种着吃了,哪里寻闲钱再养个丫头,再说她也习惯了,夜里看不见也不防碍,磕不着碰不着的。
六太太又去看秦娇,她也是才洗了脚,换了一身睡衣,没穿袜子,在床上做些古怪样式,一时将两腿前后叉开,一会儿头往前抵着脚背,一会儿又往后,腰弯的弓似的,双臂也朝后,快与脚心齐了。
小甲小乙两个在自己的床上跟着做,许是做习惯了的,看着也很柔软,但走近了,就能听到咝咝的抽气声,想也是有些疼的。
六太太是万做不出这样的样式来,一为矜持,二为……没别的了,她就是做不来,看着就腰疼腿疼的。
然后就不想看了,转身出去。
秦娇做完了一整套瑜伽,身上已有了热意,忙将被子拉开,盖上,调整着气息,等气息平缓了,就闭上眼入睡。
然后就做了噩梦,她瘦的骷髅一般,只有眼睛里还蕴着一团火,她不想就此死去,于是四处求医,西医不成就求中医,中医也救不得命后,又找偏方,求神求仙求菩萨,满天神佛皆求遍,依然留不住一条命。大约从有执念到放下执念,非得有这样一个残酷且辛苦的过程的,若非求遍诸法,她必是不肯甘心的,求遍了诸法,仍不得治,然后才能坦然安慰自己:万般皆是命。她命该如此,必要受一翻平常人无法承受的折磨,才能有大自在大福报。就此放下了大执念,安心在家里等着死亡的降临……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嗅过味道过后,再全部倾倒,像只吸食烟火气的鬼……
秦娇被自己吓醒了。
拍拍自已肉乎乎的胸膛,意识一刹回流,还好还好,全身的肉肉都还在,又放心的睡着了。
早上醒来后,觉的有些不踏实,先去三老太太院里走了一遭,三老太爷自生下来就养的文雅清高,学识存了一肚子,很有股大家子弟的骄傲,所以纵外面无人识得他,他也能凭自己的学识与修养,将日子过的安逸闲情。
这一院子的布置,看久了只觉寻常,但若别人来看,则是处处底蕴深厚,那种隐而藏的底蕴,所不出的明确的所以然来,却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书香世家的底蕴,清且贵。
但秦娇做了噩梦醒来却发现,这院子美则美,雅则雅,就是……不接地气。
让人看着,肚子也没底气。
然后就打发见屯见蒙去厨上要些小南瓜小葫芦和蒜头回来,见屯见蒙两个不明所以,但秦娇催着她俩去,两人就去了。又在柳妈的骂声中,抬回来一筐子的南瓜葫芦萝卜白菜等物,看着新鲜,应该是今日要用的菜蔬。
这两人肯定又是问都没问,见了一筐菜,随口跟柳妈说了一声,没管厨上应没应,抬着就回来了。
秦娇取了几颗小南瓜,一根老葫芦,一辫子蒜头,其他的又叫两人抬着送回去。她又满屋子的找,终于在一间杂物间找到了一根细麻绳,套着扣儿将南瓜蒂拴紧,又绕着老葫芦拴紧,最后将蒜辫子绑上,在墙上瞧着找了个好位置,往里钉了几根木契,将这些东西有序的挂在木契上。
左看右看,怎么着都好看,接了地气,看了人心里踏实。
然后心满意足的去厨房弄吃食了,昨儿晚上吓着了,今天得吃些好的补一补。
三老太爷与三老太太看着那串与院里景物格格不入的葫芦瓜,半晌都说不了话,最后还是三老太爷开口:“挂着吧。”
可这玩意儿就在正房的门窗中间,打眼极了,六老爷与七老爷两个来时,也被这一串弄的心里长了疤似的,总想将它摘了。
七老爷对六老爷说:“我那边有几册长物志,一会儿使人送来,让娇娇闲时多看看。”
六老爷道:“我书房里也有几册,她都是看过的。”
两人又看三老太爷,三老太爷不紧不慢道:“她自小长在我眼前,耳濡目染得三分,也要比旁人精通些,此一遭为变故,看我做何。”
六老爷想到秦娇近日正教秦毓秦疏两个耍剑,整日的说些江湖横话,许是她又要教两个小的五谷稼穑,才弄了这个?
胡乱想了一会儿就摞开了,又专心指导七老爷温习功课,过了年,七老爷要去应试,六老爷正好不忙,就花些时间看七老爷写的文章,再修改过后,让七老爷重新写一篇。
七老爷思索了一番,才提笔开始写,刚开了个头,就闻到一股极浓郁的香味,原本拟好的思路顿时一片空白,纸上落了好大一滴墨,一上午的辛苦全费了。
等饭菜摆上桌,一众人才知,今日这情况……不大对头。
一桌八道菜,只两个素菜,其它的全是肉菜,其中一道烤羊排,烤的颜色焦红,上面刷的一层油,还撒了许多香料,浓郁的香味就是从这个上散出来的。
还有烧白肉,红烧狮子头,烧富贵肚包鸭,烧黑鱼段。
这会儿连三老太太也心头发颤,好端端的弄上来这许多大肉,又是个什么缘故?
秦娇解下兜衣,摆了碗筷,解释道:“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我饿的皮包骨,桌上摆了一桌子的好饭菜,却一口吃不得,只能干嗅着解馋……饿了一整夜,想是瘦了不少,今儿得弄些好吃的补补。”
这个答案……好似奇怪,又好似,一点儿不奇怪。
七老爷顿时想到秦娇有次说过的戏语:这就很……离离原上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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