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黄六是个老实的,一听这话就急了,拍着大腿说:“我骗你们干什么,陆家还请我进去饮茶吃点心了呢!连上茶、上点心的侍女都不同,可讲究!”

话音落下,不少人的注意点都被转移到富户家里的侍女究竟有多漂亮勾人。

先前说话那人嘁了声,“这种人家最会装大度,你以为他们稀得招待你?指不定背后骂你吃没吃相。”

一旁有人插嘴:“嘿你还真别说,我先前就见陆家给老张头送财帛来着,老张头是真不客气,两箱子的好东西都收下了。”

“箱子?多大的箱子?”

作坊里顿时讨论开来,一会儿是臂长的宝箱,一会儿是官皮箱。至于里头的物什,有人说是金银财宝,有人说是西域来的稀罕物件,总之大家都默认陆家为了把云今送来当学徒,给了老张头不少好处。

一人道:“住东片那几个坊的,非富即贵,拿点东西送给师父怎的了,你们眼红啊?眼红自个儿挣去啊。”

先前喊声最大的工匠刘田呸了声,“不就是商户么,不就是有俩臭钱么,有甚了不得的!也不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兴许来路不正!都给老张头送东西了,那平时肯定没少贿赂衙门的官吏。”

云今再听不下去。

她推开了门,吱呀动静惹得工匠们静了一瞬,纷纷侧目。

云今直视他们,厉声道:“你们有多少人见过我夫家,认识我夫家的人?毫无凭证竟敢在此胡吣!”

刘田上下打量着云今,痞里痞气舔了舔唇,道:“骆小娘子不说夫家,我倒忘了你是个嫁了人的,可今儿打眼一瞧,这水灵劲儿说是待字闺中我也信啊。”

霎时间,作坊里哄笑一片。

男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将逗弄小娘子看作午后休闲的调剂,邪笑声不断,直污云今的耳。

窗外立着一人,听了这些话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刚欲迈步进去,却听得云今道:

“我若是靠不正当手段才得以进扩修工匠名单,那贿赂我师父一人哪里足够?你们怎没有人去请教请教负责扩修的工部程侍郎,问问程侍郎收了几箱宝物?而非在此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人群中顿时有涌现不少嘘声。

刘田脸皮涨得通红,拍案道:“老子真是给你脸了,不就是有夫家撑腰么,你个臭商户!”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说:“是啊是啊,出嫁从夫,你就算来做工匠也还是商户的身份!士农工商听过没有?咱们当工匠的最厉害可以做到将作大匠,从三品的官儿!你们商户呢?再厉害的见到县令都要行礼吧!”

工匠们人多势众,和这些人呛声,云今原是有些紧张的,连声音都有点抖,但听这人所说,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工与商时常一起被提及,同样被视作不入流的存在,而前朝严苛时甚至工商不得与士同席。

她想到了前世霍连外任县令的那三年,要给他写信时提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因她自幼没读过什么书,认识的字不多,有的字放在招牌上能认出来,轮到落于纸上时,便不确定笔画是否正确。

而有些话是不好意思让文书先生代劳的,云今只得去书肆买了些书回来自学,学着学着倒得了趣,有不懂的就去问齐氏。

齐氏出自高门旁支,读的书大多为妇容妇德、管家算账一类,有些内容齐氏也拿不准,便对云今说“又不考状元,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云今的好奇心却是旺盛,亦想在霍连回家时多些和他能讲的话题,便琢磨出一个主意,搬了胡床去后院墙根那儿听隔壁的讲课。

隔壁的小童正是开蒙的年岁,家中长辈本就是教书先生,便在家里办了私塾,小童时常被责打手心,云今倒是借由这个机会学了不少。

此刻,云今在脑海中略略回想了一遍,心下倒是大定了。

她正色道:“《管子》曰士农工商可不是让你这样理解的。”

“先不提那时的‘士’指的是军士,而非读书人,便说《管子》原意是将四民分业,既可专业分工,相示以巧,像木匠、塑匠、画匠等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经验,分辨质量的优劣,提高自身技艺,带动整个行业的发展,又可使民众安于本业,不‘见异物而迁’。”

云今看那人张着口欲言,便继续讲:“也就是说,你们有在这里窥探他人私隐的时间,不若讨论讨论如何提高效率,别把工期拉长,影响临川大长公主清修!”

一口气说完这些,云今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指也略略有些发麻,索性转身,尽量从容地离开。

待走远些,云今的步速越来越快,径直回了自己的作坊,将门扉快速阖上,后怕地喘息。

真怕有人追上来揍她!

但那些男子其实也就是喜欢过个嘴瘾,实际上怂得很。

听谭卉说,上月末,有好事的工匠嘲讽一个刚剃度的小沙弥,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带头的工匠就被一群武僧堵在了门口。武僧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匠人绕路走,武僧便堵到更前面,匠人没法,只得挠着头向小沙弥道歉。

柿子都拣软的捏,云今也是难得硬气这么一回,心想着实在不行就去请程侍郎帮忙。前世她可是听过程侍郎盛名的,刚正不阿,心怀百姓,想必不会容忍手底下的匠人颠倒黑白。

想到这儿,云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看看是否有人跟来。

还好没有。

小娘子顿时眉头舒展,哼着小曲儿干活了。

门外,霍连隐没在暗处,盯着方才合拢的门扉出神。

工坊里的事他尽收眼底。

云今,真的和前世有很大不同。

阿娘曾跟他讲过,他外任的头一年,阿娘带云今去宴游时,有一位贵女对云今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云今瘦兮兮,再好的衣服料子都撑不起来,见云今吃不惯长安的食物时,又明里暗里冷嘲热讽。

云今当场没说什么,回去后却是哭了一场,阿娘还不知此事,转日见云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才明了。

那一年探亲假,他特意问起此事,云今只说“是我不好,给阿娘丢脸,给夫君丢脸了,我下次一定想个办法,得体地回应她们”。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霍连回忆了很久,才记起来。

他说:“那就别去什么宴会了,不适合的地方为何要去。”

当时云今的脸色很难看,煞白着一张脸,显得唇色和指甲蔻丹更鲜艳。

霍连又仔细瞧了瞧她的脸,似是涂脂抹粉了,他素来不喜这些,认为女孩子还年轻,天然去雕饰最好不过了,何必糊一脸东西。

他有些失望,但因她年纪小,便猜测:“这也是从长安贵女那儿学的?你不能来了这里就失掉本心,做你自己不好吗?”

而云今回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没听清,也没心思去问,就这么不了了之。

过去的种种层层叠叠地浮现在霍连的脑海中,他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作为丈夫和儿子,他在外奔波,云今和阿娘在家好好的,互相照顾就行了,在长安在尹州其实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去做无意义的交际。

家中凡事以他为主导,云今总是温驯懂事的,同个没脾气的泥人一般。可今日,他窥见了许多陌生的力量。

阳光斜斜照进走廊,静立许久,霍连的后背都被晒得有些发烫。

风吹叶动,他眼底掀起浪花,终是抬手,叩响门扉。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礼貌了点,懂敲门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