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章

秋意悄悄绕过指缝,甘望山层林尽染。

云今负责的部分进展顺利,但用老张的话来说,她的小毛病很多。除了面部细节欠缺,衣纹的动感处理不到位,佛衣样式也了解得不够深入。

一言以蔽之,平日里缺乏观察。

老张领云今去半山腰看了一尊摩崖石刻。规模不算大,却让云今短暂失语——其身绘彩衣,金箔贴面,琉璃作眼,格外精美,亦不失庄严静穆。

老张示意她看,“云丫头,你发现没有,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璃做的嘛,佛家七宝,流光溢彩。”

老张摇头,领着她到佛像底下去瞧。一站过去,无论身量多高的人都变得异常渺小,佛像如山一般沉稳,又蕴含与山有别的感觉。

云今仰着脑袋,端详了半晌,喃喃道:“眼神是向下的。”

老张笑着颔首,听云今继续说:“对哦,我现在想想,石像、泥塑像,坐像、立身像,佛和菩萨的眼神很多都是向下的。信众跪拜时,普度众生的悲悯感就出来了。”

“行啊,没白收你这徒弟,不是笨得不开窍的那种。”老张很是嘚瑟。

师徒俩往回走时,老张从佛像半睁着眼睑,提到佛家的戒定慧,可谓倾囊相授。

只是走着走着,他忽然问:“那个新来的居士,姓霍的,你跟他认识?”

云今一时无言。

这半个多月来霍连倒是没在私下里找过她。偶尔在斋堂相遇,他也跟没瞧见她一样,擦肩而过,乍一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来净因寺修行的居士。

甚至还有一回撞见霍连立在一边听小沙弥辩经。

真是稀奇,他莫不是真有心归佛?

“只说过几句话,怎么了?”云今硬着头皮扯谎。

老实说,在这种特殊的环境打诳语,她很有心理压力。

“没怎么。”老张腿脚不好,走得倒不慢。

他瞥了眼云今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他朝我打听你来着。年轻后生就是压不住性子,问了些有的没的,人家包打听都不是这么个打听法。我就听他绕,这绕着绕着就绕到你身上。”

“那师父是怎么回的?”

“我当然夸你啦,看他也不是存了歹心,估计瞧你生得好才动了心思,我就说你已经嫁人了,他没戏。”

“……然后呢?”

“然后他那脸黑得呀!”老张哼了声,“我宝贝徒弟这么抢手,等他磨磨蹭蹭来问,当然没戏。”

师父的话过于像儿戏,云今想当做听听就过了,可一整天下来还是萦绕在心头。

用过暮食,她干脆直接去藏书阁,借着翻找资料,让自己沉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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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七端着一碗喷香的荞麦碗团,熟练地划拉几道,倒入料汁,搅拌起来。

他蹲在门槛上,边吃边汇报:“时间太久,都过去两年了,打听不到陆显庭那时候得的什么病。但我这阵子跟着他,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不是在家就是巡铺子,或者请一些生意上的人吃饭。阿兄,我特别看了,胡姬酒肆他是一家都没去,就是很正经的吃饭喝酒。他身边跟着的也都是小厮,男的。洁身自好这一点真的没话说。”

霍连嗯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傅七又说:“阿兄,你真不吃烤羊腿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个精美食盒,恰是如今食肆里刚流行起来的温盘,里头是傅七专门打包过来的餐食。

“不吃。”

傅七急了,“阿兄,你是假居士,又不是真要守什么戒律,吃口荤腥怎么了?”

傅七想说的更多。他阿兄手里产业颇多,什么米行、布行、饮子铺、酒肆,就连替别人管钱的柜坊都有两家呢。这下可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啪啦一下把尹州的好日子都甩下,跑到晋阳来。

来就来吧,还跟着骆娘子吃起素,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傅七不懂什么梦不梦的,只知道换作他,才不会在意梦里的老婆。单就说一点,胡姬酒肆里的美貌胡姬她不香吗!

霍连掀起眼帘,“你也觉得陆显庭是良配?”

傅七把手里的碗团一放,挠着头说:“我是觉得他还行啊,当然和阿兄你比起来肯定是差远了。”

“少拍马屁,说实话。”

傅七掰着手指数,“陆显庭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哦对了,他不是还有做女红这一手嘛,多难得啊。嗯……陆家人也无可指摘,要我是小娘子,那也愿意上他家过日子的。”

他觑着霍连的脸色,小声说:“主要是有个先来后到,阿兄,你梦再多,那也是梦里啊。现在的情况是骆娘子已经嫁人了,你在她眼中就是个陌生人,有这功夫咱不如回京做点别的。长安说不定有更多好看的小娘子,你讨个十个八个的……额我是说,齐阿娘在长安不知道怎么样,我们也是时候回去看看吧……”

先前一时情急,未作过多安排,霍连只是把阿娘安置在了舅父家,虽然阿娘和舅父自小关系就不错,但舅父后院妻妾多,不知阿娘住得是否舒心。

况且,一个月,是霍连给自己的期限。

半晌,霍连看向傅七,“明日就走。”

傅七没反应过来,“去哪儿?回、回长安吗?好耶!”

看霍连起身要出门,傅七的欢呼声一顿,“阿兄,你这又是去哪儿?”

霍连头也没回:“连你都能随意进出净因寺,可以想见守卫不够严。我去看看她是否还在藏书阁,太晚了,不安全。”

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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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晚钟响起,僧侣们下晚课,回寮。

来了大半个月,霍连和不少僧人算是相熟,相向而过时,还互相打了个招呼。这是霍连从前未曾想过的画面,如风过竹林,让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藏书阁灯火通明,霍连立了一会儿,没有即刻上楼。

上辈子他也曾遇见过她在看书,但从未留意过看的什么,因他一走过去,她就将书册收起来,露出赧然的笑来,好似学堂里藏零嘴的孩童。

当时他猜是话本子,年轻女郎没有不爱看话本的,现在想想,可能不是。

前两天和老张聊过,老张说:“新手工匠我见过不少,女子极少,多为两类,要么稍显局促,在男人堆里干活需要时间来适应;要么跟自己较劲,事事争先,想证明自己不输男子,甚至比男子强。云丫头倒不在其中,她如鱼得水,从容,又很可爱,挺难得的。她啊,是真心喜欢这行。”

霍连听了气窒许久。

明明是他的妻,却要通过别人来重新认识她。甚至,他都不知道她何时喜欢上的彩塑。是尹州觉来寺种下的因吗?不得而知了。

这好像是第一次,云今留给他的印象不是简单的贤妻符号,而是一个女子。一个鲜活有梦的女子。

及至上了二层才发现,宽大的书架下,云今抱着书册睡着了,烛火在她脸上笼了层薄薄的微光。

她披着件氅衣,厚重的质感让霍连怀疑是否会将她的背脊压垮。但她脸上是极为恬静的,似是做着什么美极了的梦,鼻头皱了皱,唇角带出一丝笑意来。

霍连立着看了片刻,心好似被凭空揉了一把,眉梢柔和不少。

藏书阁注重防火,取暖有限,霍连听着窗外的凛冽风声,俯身探了她的额温。下一瞬,拢紧氅衣,将她打横抱起。

很轻的一个小姑娘,细伶伶的手腕纤纤的腿,总以为会硌手,实打实抱在怀里了却觉软乎乎的,清淡皂角香直拂着他冷峻的面部。

手上不自觉收紧了些。

云今被这么一颠,在梦里小小嘤了声,手中书册也啪嗒掉在地上。

没醒。

霍连略略松了口气。

藏书阁里静得很,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响,以及云今的轻微呼吸声。她似是冷了,不自觉往热源处靠近,像小兽一般窝了窝,寻个舒适的姿势,头轻蹭了蹭便不动了。

霍连屏息,很不适应这样的亲近。

忽然,她唇畔翕动,梦呓般的声音好似熬了许久的蔗浆,在凉夜里流淌,叫人喉间发涩。

霍连心中一动,凑过去。

听到的是:“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冷知识:云今叫陆哥一直是叫显郎的,没叫过夫君,有人要傻不愣登白吃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