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过来的是陆显庭和豆卢氏。

陆显庭额上包裹布巾,洇出些许血痕,光看着就叫人心惊,手肘也被吊了起来,走路更是一瘸一拐,需要豆卢氏搀着慢行。

云今心头很不是滋味,想开口问一声,但那两个孩子的哭脸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她干脆撇过脸去。

豆卢氏将云今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她就知道,云今是个纯善的好姑娘,心里也还是有大郎的,这就好办了。

“云今,我瞧着你瘦了不少,是不是从四华山回来舟车劳顿伤了神?”

豆卢氏压着陆显庭的肩让他坐下,自己则去握云今的手。

没有被挣开,豆卢氏遂心下大定,温声说:“云今啊,这一切都怪我,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纵着大郎一拖再拖,竟弄成今天这副局面,没得让人看了笑话去。”

豆卢氏搡了陆显庭一把,他却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豆卢氏没了法,只得由她来说。

“阿娘知道你是个大度宽和的好孩子,便也不瞒你,有什么阿娘就说什么。亭林坊的孩子其实是一位方姓娘子所出,并非大郎血脉。”

原来,三年前正适婚龄,陆显庭曾与方娘子心心相印,方娘子的母亲却迟迟不肯松口,饶是豆卢氏亲去提亲,也推三阻四。

后来方娘子被一顶软轿抬到了颍川郡王的别院,不出几日,方娘子的兄弟几个或入仕,或官升一级。陆家这才知晓,他们朝中无人才叩不开方家的门。

方娘子此去,不为正妻,仅仅是个妾,人也很快被颍川郡王带离晋阳,就此断了音信。陆显庭气闷许久,人也迅速消瘦。

豆卢氏怜子心切,带他南下散心。母子俩游览了大周的热土河山,陆显庭也渐渐开朗起来,眉间不再忧愁萦绕。

二人在尹州觉来寺偶遇云今帮忙布置法会。春日融融花香怡人,看着云今忙来忙去的身影,陆显庭沉寂的心忽然跳动起来,上前接过了云今手边沉重的香烛架。

听到这里,云今不难忆起那时初遇的光景,陆显庭温雅清隽,与她说话时还会微微俯身迁就,笑起来更是如和煦微风,让人惬意。

那时她刚重生,如梦般的经历沉沉压在心头,而陆显庭的出现就像一道柔柔的光打下来,霎时间雨后初晴,长虹一片。

可云今知道,这三言两语都是他们母子的口吻,会带有明显偏颇,她不能尽信。什么一见钟情,谁知道陆显庭是不是因为丢了心上人而将情谊转移到她身上呢?

她虽是个孤女,一没身份二没地位,但也不意味着她甘愿成为别人情感的寄托,永远活在旁人的阴影里。

云今耸了耸鼻尖,听豆卢氏继续说。

“颍川郡王得了方娘子只是一时新鲜,又见生下的是女孩儿,便再没幸过方娘子。方娘子生女落下病根,没多久便去了,两个孩子连同方娘子的陪嫁丫鬟被赶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丫鬟是个忠心的,想办法带孩子辗转回了晋阳,却被方家拒之门外,他们不认这两个外孙女,也许是……对他们没有利用价值。”

“两个孩子是双胎,又早产,大病小病不断,缺医少药的实在难活,丫鬟没了办法,寻上了大郎。”

云今怔忪,怪不得有时候闻到陆显庭手上有股药味。

他说是因为公爹咳疾复发,夜里难眠,他身为人子四处寻问良方,专门去生药铺打听过稀有药材,这才沾染上药味。彼时云今一听羞惭不已,在家的时日服侍公婆愈加上心。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就在骗她了吗?

她以为他在外奔波,可实际上他把时间都用来陪伴别人的孩子!

云今将目光投去陆显庭那儿,这好半天光听豆卢氏讲了,他像个局外人似的坐着,平时舌灿莲花,这会儿是不想同她说话吗。

豆卢氏暗掐了下陆显庭的腰,陆显庭才磨磨蹭蹭开口:“两个孩子两条生命,求到我面前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况且时儿欢儿也是双生,我见了那两个孩子,总会想到时儿欢儿,实在于心不忍。云娘,你我之间的相处不是假的,你该知道我对你没有二心,方娘子去了,你总不可能与一个逝者吃味吧。”

后腰又被掐了一下,陆显庭抿了唇,软下声来:“云娘,总之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同你成婚后再没有过旁人,这只是两个孤女的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闹得动静如此大。”

云今垂下眼帘,低声说:“你既然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为何要瞒我?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同我讲清,你却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云今啊,你听阿娘说。”

“那肯定是大郎有错,有这慈善的心却办了坏事,他啊,只是没想好怎么同你说罢了。”

豆卢氏轻描淡写揭过去这一茬,继而道:“现在你看这样好不好,阿娘的妹妹住在娄县,她呢家里头只有一个小孙子,想要姑娘还没有呢,不如把亭林坊的孩子送去娄县,这样皆大欢喜,孩子也不在咱们眼前晃悠,惹你烦心。”

“阿娘!”陆显庭挣扎开来。

他的不满情绪使得一张俊脸颇为狰狞,“姨母都不认识那两个孩子,又无血缘依托,怎会尽心呢。况且娄县不比晋阳,哪里有好大夫啊。”

豆卢氏瞪他一眼,戳着他脑门厉声说:“你也知道没有血缘依托!那你和那两个孩子就有了吗?不关你的事还去沾染,给钱打发了不就行了,仆妇婆子照应不过来么?你啊,真是猪油蒙了心,二十来岁的人了还天真无比!”

陆显庭不忿,长这么大他一向是让父母省心的那个,从来都是弟弟景同被训,他哪里受过这种骂。

两人有来有回,倒把云今晾在一边。

云今望着丈夫和婆母,忽然觉得他们陌生得要命,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再一个,从头到尾,他们都没问过她的想法。眼下这是被她发现了没办法了,才来告知她他们的决定。

这让云今很不舒服,从前在霍家她的感受便不重要,如今到了陆家,还是这样。

短暂的停歇之后,豆卢氏旁敲侧击地问起云今,她究竟和临川大长公主是何关系。

云今看着婆母精致的妆容和妥帖的裙裳,一时语塞。

她隐约觉得所谓与大长公主的关系,好似会影响他们陆家对她的态度,以及对两个孩子去向的安排。

豆卢氏见媳妇异常沉默,心里头便开始犹疑,大半年相处下来她自认为是最懂这个儿媳的,简单纯粹,像张纸一样一眼望得到对面,可现在的表情有些难读懂。

再瞅瞅儿子乌眼鸡似的模样,豆卢氏愈加烦躁。

终于,豆卢氏提议:“这毕竟是在大长公主的别馆,不太方便,云今啊,你若歇好了就跟我们回吧。”

她拉了儿子那只能自如活动的手过来,与云今的手叠在一处,“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别因为一时斗气伤了对方的心。家里可是人人都为你们焦心,过来别馆前,欢儿时儿还问我舅母怎么没在家,云今,他们可想你了呢。”

云今却是将手抽走,掖在被子里,原本哀戚的神色如今淡淡的,“劳烦阿娘走这一趟了,只是……我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回咸德坊的途中,豆卢氏母子一言不发,各怀他想。

豆卢氏原就不喜方婉宁,长相妖娆多艳,还勾得儿子日思夜想。后来有了颍川郡王一事,豆卢氏面上表示惋惜,心里是又痛快又膈应,痛快是摆脱了方婉宁,膈应是方家小门小户的竟还看不上他们陆家。

只是没想到方婉宁果然不是个容易甩掉的,人都死了,下的崽竟还拖着大郎。

先前大郎总想寻个时机让孩子进门、入陆家家谱,豆卢氏被缠得没法儿了才去试试云今的态度,谁知那傻丫头似是什么也没听懂,不然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都闹到大长公主跟前!

想到此处,豆卢氏瞥了眼儿子的伤,听这讨债鬼说是被云今撞破方氏之女的事,引来不明真相却愤慨热心的路人围揍了一通。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但豆卢氏还是暗骂了声:“该!”

比起一家都难缠的方婉宁,豆卢氏自然是中意云今这个儿媳。

在尹州时,豆卢氏原抱着随便来个人让儿子赶快忘记方婉宁的心态,这才同意他俩的婚事。

谁知儿子是真动了情,儿媳呢也是个孝顺懂事的,这大半年来豆卢氏别提多舒心,对于云今学彩塑也是鼎力支持。

可她晓得男子的劣性,死了的人就如同在心上剜了块肉去,留下的疤再不起眼也会时而作痒,更别提方婉宁那两个崽,一天天地长大,还口口声声唤着阿耶。

豆卢氏嘴角下撇,唇边两道斜纹愈发明显。

她清了清嗓,乜儿子一眼,“我把话撂这儿,亭林坊和云今,你只能要一样。”

豆卢氏猜云今不肯跟他们回家,是在拿乔。同为女子她非常能理解,大方地同意让云今先住在别馆。

这段冷静的时间,便是她逼儿子做出决定的时刻。

云今说不定心一软就接纳那两个孩子了,她可不会!她绝不允许方婉宁死都死了,还靠孩子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大郎,你脑子拎拎清楚。”

豆卢氏说:“方才大长公主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像是把云今当亲女看待的,你莫要糊里糊涂做出错误决定,到时没了媳妇还得罪权贵。”

陆显庭却是恨不得将权贵二字狠狠咀嚼,拳头狠狠砸在小几上。

豆卢氏眉头紧皱,“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那两个小的,要么送到娄县你姑母家,要么你想办法让方家收了。大好男儿一天天的犹豫不决……哎哎哎,你上哪儿去!”

车夫惊愕地将勒住缰绳,望了眼自家大公子拂袖而去的身影,请示女君该如何是好。

豆卢氏头疼欲裂,怒道:“管他去哪儿!这讨债鬼我欠他的不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