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可话是这么说,喻晚心底对于裴让尘仍是有些犯怵。因此她做了好几日的心理建设,直到饿得心慌难耐,苦得眼冒金星,觉得这日子实在没法将就下去,才真将心中所想付诸现实。

夜里裴让尘来的时候,喻晚并没有提前入睡。

“尊上。”喻晚捏起嗓子,眼见裴让尘动了动手指,似乎又想用术法让她闭嘴,忙伸手制止住他的举动,“我真的有话想与尊上说,您先听一下再动手?”

她的眼神太过真挚,倒映着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烛火,在昏暗的房内显得愈发亮晶晶的。裴让尘愣了一下,竟真听话地收了手。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后,裴让尘沉了面色,如墨潭般的瞳孔直直看着喻晚,其间汹涌的压迫感叫她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她最好能说出一些让他不后悔自己举动的话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喻晚局促地吞了下口水:“尊上,一下子没管住嘴吃得太胖是喻晚的错,可能不能饭量多给些,我保证每日勤加活动,一样是可以瘦下来的,您看行吗?”

见裴让尘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喻晚心更慌了,刚想再说两句好话,却见那神色阴郁的魔头轻启唇齿:“看来你这阵子过得挺舒心的。”

都敢和他提意见了。

喻晚还没意识到危险,点了点头:“是尊上仁慈。”

许是裴让尘许久没有听到“仁慈”这词用在自己身上,闻言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我不准你出这方院子,你倒是说说,怎么活动?”

这便是有得谈了?喻晚心中一喜,提议道:“尊上既然喜欢芍药,不若给我寻些种子,我在院子里辟一块花坛种花?”

施肥掘土,浇花剪枝,运动量不少,也不至于太操劳。最关键的是喻晚喜欢。

她说着自己也觉得这办法好极了:“我知晓有一种芍药的品种,根茎上都带着花香,种植的过程中身上便能沾染上香味,您就不用制成花露叫我涂了……”

芍药的香味虽然好闻,却并不淡,裴让尘命令她涂得太多太重,有时候喻晚自己都感觉鼻子堵得慌。

但她没机会把后面这句说出来了。

因为裴让尘忽然目露凶色,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有那么一瞬间,裴让尘怀疑过是不是他的喻晚回来了。

可就在这时,喻晚胸前闪过一丝妃色的光,拉回了裴让尘的理智。

他冷静下来凝神去探,便发现眼前喻晚的体内并没有另一股来自异世界的灵力波动。

那是个被她称作“细桶”的东西,裴让尘曾经窥见过喻晚独处时与这细桶对话,每当她一唤它,“细桶”灵力的存在感就会格外明显,让他很难忽视。

裴让尘曾经多次试探过他人,最终确认了这灵力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于是后来的每一世,他都是根据细桶的灵力是否存在来判断喻晚有没有回来,百试不爽,从未出错。

很显然,这不是他的喻晚。

因此裴让尘手下并未留情,直到这张他无比眷恋的面容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才松了松手劲:“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喻晚感受着钳制在她下巴上的力量,露出与之相匹配的表情讨饶,心中不断腹诽:掐掐掐,脾气一来就上手,又没本事真掐死,烦人得很。

可刚舒了口气,她就被裴让尘问得有些发懵:“什么?”

“是谁叫你模仿她的?”

他这一世与修真界的人交流不多,在清云山的那段时日只顾着闭门提升修为,因而没什么人知道他的事情。

但自从战胜了老魔尊取而代之,发展起自己的势力后,裴让尘并没有对他的属下多掩饰过他的野心与欲求。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自认能掌控一切。魔界多的是想要讨好他、表忠心的人,越多魔修知道他所求,对于他的计划而言只会更好。

因此裴让尘有一个魂飞魄散的心上人、准备养一具身躯召回爱人魂魄的事情,在魔修中并不是一个秘密。

魔界一片荒芜,却零散地圈着许多土地肥沃的花圃,并不只单纯是为了种花后制成花露用的。

他的爱人不止喜欢芍药,更享受亲手种花的过程。

于是裴让尘挑选出最适宜的土壤,等待有朝一日一同送给他的喻晚。

可人尽皆知是一回事,透露给修真界就不行了。

当初上清云山的时候,裴让尘偷偷带了一颗花种,栽在自己院中窗檐下。

春和景明的四月里,它结出第一朵花苞,才露出一层淡淡的粉色便被喻晚发现,毫不留情地折下踩烂。如此还不解恨,她将一整株花茎连根拔起,彻底毁去。

婢女喻晚阴暗歹毒,如同潮湿幽暗角落里的蛆虫,对阳光有着与生俱来的避让,最是厌恶世间一切华而不实的明媚之物。

但凡是美好、有生机的东西,她都会萌发出将之摧毁的恶念。

这样的人若非有所图谋,怎可能突然转性,主动提出种花?

裴让尘认定是属下里出了叛徒与清云派私通讯息,将此事透露给了喻晚,便想着从她这里将那人姓名逼问出来。

但喻晚曲解了裴让尘的意思。

她以为裴让尘所说的模仿,是指她在模仿原主:莫非是拂生转述的原主哪里不妥,被裴让尘发现端倪了?

喻晚躲闪的目光落在裴让尘眼中,便当自己说破了她的心事,不由冷笑一声,继续观摩起喻晚的表情,看她还打算瞎掰什么说辞。

但喻晚就没想着糊弄过去,她心中正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纠结是将拂生推出去挡枪,把他让她模仿原主的事实说出来,恳求裴让尘的原谅后看看能不能多享几天福;还是顺着他的话承认,趁机火上浇油作个大死,早日回主世界重启任务来的更好。

裴让尘没有这么多耐心。

他笑得令人胆寒:“我的确需要你的身体来盛放她的灵魂,可这不是你的免死金牌。我说过的,我有一百种方式在不伤及躯体的情况下,叫你痛不欲生。看来你是很想尝尝这种滋味了。”

喻晚却忽然松了口气。

原来她穿越者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先前把事情想复杂了。他们两人说的话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

……等等,他说什么来着?

要用她的躯体……盛放谁的灵魂?

喻晚从两难的抉择中跳了出来,一脸茫然道:“尊上,我确实没听明白您在说什么。喻晚只是想讨好您,可您若是觉得种花这个方法不可行,我不做便是了。但要说我是清云派那些人派来的……我将墨洳害得这么惨,他们是看在尊上的面子上才没把我赶尽杀绝,怎么可能指派给我任务呢?”

裴让尘没有说话,垂下眼帘,从喻晚的衣领里扯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玉挂坠:“那这是什么?”

玉中缓慢闪烁着红色的光,像是有一颗特殊的心脏在其间有节奏地跃动着。

喻晚懵了,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

她抬头看见裴让尘越来越冷厉的眸色,语气终于慌乱起来:“我之前没见过这东西,它真不是我的!”

她日日都要用精油泡澡,脖子里有没有挂坠还能不记得吗?而且来魔界当日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拂生检查过了,怎么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能隐匿灵息这么长时间,定是个高品法器,光凭原主自己的实力是万万驾驭不了这种东西的。

莫非原主真与清云派有什么合作?

还没等喻晚琢磨明白,裴让尘的手忽然移至她的眉心,指腹轻轻一点,喻晚眼前所见的一切就扭曲了形态。

“那你猜……我信吗?”

她仿佛被重新被送进了每回出任务之前必须经过的空间长廊,几个子世界的每一缕时间线排列组成光彩溢目的廊壁,让踏入其中的人头晕目眩,短暂地分不清今夕几何。

喻晚按捺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确实是与他们离开主世界时十分类似的体验,因为裴让尘正在把她的识海与躯体剥离。

灵府是修者最脆弱与私密的地方,只有绝对实力碾压的高阶修士才有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跨过主体的抵御直接侵入对方灵府。

灵府溃,肉身亡。

可裴让尘却做到了在神识直接探入了喻晚灵府的同时,切断了她与原主身体之间的联系。

紧接着喻晚眼前一黑,感受到自己被抛入一片深海之中。

她的四肢被用灵力牢牢束缚,挣扎不开,便只得绝望地体会着冰凉的液体铺天盖袭来,感受寒意侵入骨髓后所带来无法忽视的刺痛感把她一点点蚕食干净。

……刺痛感?

可她怎么会有痛感!

还没等凛凓彻底麻痹她的神经,喻晚的神识又被从深渊中捞出,眼前金光一闪,就又看到了通天刺目的红。

她周身血液从凝滞到沸腾不过须臾时间,先前刺骨的凉立刻被更直接与尖锐的灼烫感替代,这回喻晚再也忍受不能,痛苦的声音无法克制地从唇齿间流露出来。

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喻晚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明白问题所在了。

制造局只帮他们屏蔽了与肉|体痛觉的共振,可裴让尘惩处的是她灵魂本身。

这样大一个设定漏洞,怎么之前从来没人发现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从建局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倒霉,穿越后被人从躯体里拔出来教育吧!

就在喻晚以为自己的灵魂会被这样超出承受阈值的疼痛撕碎时,裴让尘终于允许她从折磨中脱身。

回到原主的身体里后,那令喻晚濒临疯魔的痛如潮水般消散,可它带来的恐惧却久久盘旋在她心头,以至于喻晚看清身边坐在摇椅上的裴让尘时,惊惶地弹了起来,撞倒了一旁的花架。

瓷瓶落地的清脆声响给喻晚此时本已脆弱至极的心灵致命一击,哪怕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双腿也是实实在在软得无法维持站立姿势,往后跌坐下去。

先前喻晚在心里念叨过裴让尘的所有优点,于今日一笔勾销。

她快讨厌死裴让尘了。

可是这个她恨不得大卸八块的罪魁祸首,此刻双手紧紧握拳,沉默地凝视着一处。

喻晚顺着他目光下移视线,便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

她没有痛感,自然也发现不了方才跌落时手往地上重重一撑,整个压在了花瓶的碎片上。

“是您让这具身体受伤了。”喻晚心生一计,将手举至空中,抬头直视裴让尘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尊上不肯听我解释,害得盛放她灵魂的容器出血了,这可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咸鱼生气,后果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