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若是换成别人见到一个样貌和自己相同的人,对自己说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又消失不见,哪怕精神还健康,怎么也得惴惴不安个几日。

但裴屿心性超乎常人,这般怪异的事件也没能影响到他,仍日复一日地请脉煎药,闲暇时间翻阅医典,以精进医术。

他压根没把裴让尘的话放在心上,既没有对春漪园多几分留意,也不至于刻意避开它。

偶然因前往传唤御医的贵人宫殿住所,经过春漪园几回,裴屿也都是步伐匆匆,不曾遇到过什么人。

直到有一天,裴屿自丛中穿过,忽然被一个清脆的女声喊住。

“你站那里,不许动!”

裴屿还没辨别出那声音的主人,便已经听从指令停住了脚步,正欲转身去看来者是谁,就听那天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也不准转身!”

女子从花圃的另一侧碎石小路上绕至裴屿身前,指着他的脚边,抬着下巴傲慢地说:“大人行路如风,目不斜视,甚是端庄,可若再往前一步,就要折了本宫的牡丹了。”

裴屿低头,这才发现脚下这条日日走过的路有些窄,他的袖摆勾到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说是含苞欲放也不准确,那花已经抖落出半圈鲜红如血的花瓣来,想来不出两日便能全部绽放。

那瞬间裴屿心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那个人说的是对的。

原来前些日子没有遇到他口中身份尊贵的姑娘,是因为芍药花期未至。

裴屿小心翼翼地将袖摆从花枝上揭下,拢到身侧,然后对那女子恭敬施礼:“臣裴屿,参见临陇公主殿下。”

临陇瞪大了眼睛:“你怎知我身份?”

这并不难猜,裴屿心想。

皇宫中大小贵人皆在太医院有档案,他又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如今突然冒出一张生面孔来,想想也知道应是那位自幼与太后住在陇泉行宫、近日刚搬回来的临陇公主了。

这位公主的生母是当今辽靖帝曾经最宠爱的徐妃,亦是太后娘家侄女,生下公主后心结郁气,没满一年就离世了。

太后喜爱这个侄女,连带着疼惜从小没了母妃的小公主,就把她接到自己身边养着。许是怕勾起伤心记忆,辽靖帝并没有反对太后的举动,只是珠宝首饰源源不断地往陇泉送去,还赐了小公主临陇的封号。

这还是辽靖年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尚未及笄就得了封号的公主,可见临陇身份尊贵,饱受宠爱。

如今一见,这位传闻中的小公主娇是娇了些,言语里满是傲气,却并不蛮横。加上那从她母妃处遗传来的天姿国色,在阳光下耀眼得宛若明珠,叫人心下生不出半点不悦。

裴屿说:“臣弄伤了公主的芍药,请公主责罚。”

他掀开袖摆的时候已经十分小心,但那植株花苞沉重,绿茎脆弱,多承了些力就弯了脑袋,估计是开不成了。

春漪园的花都是万般精贵的名品,可临陇什么奇花异草没有见过,闻言轻哼了一声:“不过一朵花而已,本公主看得多了去了,若是这也要同你计较,岂不掉了脸面。”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不对,什么芍药,那是本公主让人寻来的胡红牡丹!你识不识得花?”

裴屿沉默。

胡红牡丹,并不真如名字给人的错觉是大红色的。

养花之人只需一眼,便能从根茎与花叶上分辨牡丹与芍药,临陇公主自称赏花无数,怎会认不出呢?

裴屿正想再多解释一番,却忽然觉得心口猛然一抽,闷哼一声,没能把滚到唇边的话语说出口。

“你……你怎么了?”临陇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按了按心口处,裴屿忽然想起那人的嘱咐,轻声道:“臣无事。”

临陇眨了眨眼,压下慌乱,说:“算了,我只要你裴……裴医丞,几日后折下春漪园最美丽的牡丹,亲自送去我宫里,今日就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

裴屿低着头,微微睁大眼睛。

她竟是知道他是谁的。

“请公主恕罪,臣不能答应……”

拒绝的话尚未说尽,再抬头的时候,那灵动美艳的小公主早已跑着离开。

裴让尘的双手还停留在空中,没来得及拜到应该拜的人。

“不是牡丹,是芍药啊。”半晌,他叹了口气,提起医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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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晚和墨洳在城外那条不知名的河流边一连住了小半个月。

早先听完墨洳说她误入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以及来到幻境是为了什么以后,喻晚当即拍了拍沾满尘沙的手说:“那我们先从哪里开始做?”

可墨洳却阻止了她的举动:“不着急。”

然后她用灵力在河边造了个两室一厅的茅草屋,里头寻常人家会备的用具一应俱全。

“我从周边农户家复制来的,自然是什么都有。”

喻晚惊叹道:“有灵力真好啊,我也想修炼了。”就算终身只有炼气后期的境界,想办法学些日常用得到的术法也是可行的。

墨洳笑着点头:“等我将十七号还给你,或许你还能借它之手调用主世界的术法。”

“不对,有阿姐在,我才不要费那心思。”喻晚眼睛忽然亮了亮,倚着墨洳撒娇道,“等我们找到了裴屿的法器,我就要苟在名扬天下的阿姐身边躲懒。”

墨洳半是嫌弃半是宠溺地戳了戳喻晚的脸颊:“你这么……前两次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从任务世界里出来的。”

喻晚讪笑。她自己也不知道哩。

“可是阿茹姐,我们怎么还不出发?”思及将来抱大腿继续好吃懒做的美好展望,喻晚就有些坐不住了,“为何特地造一间屋子,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住很久吗?”

“得多住几日,等个时机。”

“等什么?”

墨洳笑着没有说话,心想:自然是等裴屿和喻晚相见,那才是幻境正式开启的一刻。

“你就当是来度个假,每日晒晒太阳,钓鱼逗鸟便行了。”

喻晚乖巧地点头,摸鱼她最在行了。

可或许在幻境中与外界不同,也可能是因为墨洳伤势未愈,消耗灵力造完草屋后,她回房就睡了过去,一连十多日都没再醒过来。

起先几天喻晚焦急地想出去抓个民间大夫来给她诊治,却发现墨洳画了个她走不出去的结界,便只好在屋子里干着急,过半个时辰就把手凑到墨洳鼻子下去探她还有没有呼吸。

过了一阵她发现墨洳始终面色红润,好像只是陷入了休眠,并无大碍,就彻底放下心来。

然后喻晚意识到,真正需要担心的人不是墨洳,是她自己。

墨洳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可她像个普通的凡人,不会任何术法就算了,还有个吃饭的大问题需要解决。

“阿姐怎么也不给我留点食材呢。”喻晚笨拙地刮着鱼鳞,欲哭无泪。

鱼摸多了,是要出问题的。

她已经吃了小半个月的湖鱼,蒸煎炸烤全都用上,配上一些反正暂时没吃出什么毛病的野菜,吃得喻晚觉得自己浑身腥味,脸色发绿,夜里做梦都快长出鳍来。

吃也吃不好,睡也没睡踏实,喻晚有些想念在魔界的日子了。

那里虽然有变态的裴大魔头,可也有糖醋里脊,红烧小排,辣酒煮花螺,蟹粉黄鱼面……

喻晚咽了下口水,疯狂摇头,试图把馋虫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餐盘,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墨洳复刻来的渔具往屋外走去,坐到河边竹椅上,开始钓鱼。

午后阳光太好,春风将附近竹叶吹得簌簌作响,于是一竿子放下去没过多久,喻晚就小鸡啄米地打起了瞌睡。

鱼钩上的饵早被吃得一干二净,喻晚浑然不知,直到她的头一下子垂得太低,才把自己惊醒过来。

喻晚下意识地想揉眼睛,却在手举起来的瞬间停滞在空中,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好像站着个白衣男子。

只是才苏醒过来不久,她眼前还蒙着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呆呆地坐着静待那雾散开,才结巴道:“裴……裴屿?”

裴让尘其实站在喻晚旁边好一会儿了。

从前喻晚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有坐着说话间就睡过去的经历。

头也是这样,十分可爱地一点、一点。裴让尘便会偷偷坐到她身边,动作轻柔地把她的脑袋垫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无所事事地陪她睡过一整个下午。

然后在喻晚醒来之前,悄悄坐回原处。

保持一个姿势久了,醒来就会很不舒服,因此喻晚睁眼后经常呆呆地出神,有下没下揉着后颈,小声埋怨:“你就不能把我抱到别的地方躺平吗?”

其实仔细想来,几世她待他都算不得多亲近,若是在清醒的时候,喻晚是说不出这种类似撒娇的话来的。

于是裴让尘格外喜欢这个时候的喻晚,她让他觉得这一刻两个人很是亲近。他便口头答应着,下次还敢。

今日他好不容易在裴屿出神的时候夺下这具身体的使用权,来到城外当年临陇身亡的河边,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被墨洳带来幻境的喻晚。

他应当抓住她,把她困在身边,再寻找机会一起离开幻境的。

可不知怎么,看到那样打瞌睡的喻晚,裴让尘只这样静静地站在她身边,舍不得把她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晚很快就会想起来的,留裴让尘一条狗尴尬(不是)

掉马也不会太久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