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临陇公主是个神人。

在她体内待了几日后,喻晚脱困的方法没寻到,却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喻晚知道有些人表面与实际的性格会有很大的反差,也知道在三号世界的时代背景下,活着许许多多身不由己、无时不刻戴着面具行走世间的可怜人。

但临陇公主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虽然不在宫中长大,但小时候的临陇得到了皇祖母全部的宠爱,回宫后无论父王还是仁慈善良的王后,都待她不薄。

寻常皇家子女成长环境中可能遇到的所有困苦与危难,都与她无关。就连自幼失去母亲的影响,都被身边爱她的人降低到了最少。

因此临陇公主性子天真又张扬,却也被惯得挑剔、蛮横。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傲慢又不谙世事的娇蛮小公主,是她刻意表演出来的假象。

喻晚与她日夜作伴,不难看出这一点。

比如前一刻临陇还在皇后宫中挑剔着渔民们新贡来的珍珠不够大不够亮,配不上她的身份,转头回到飞林轩挥退侍女们后,却一个人将珠子对着阳光不断翻转着,口中念念有词赞叹它透显出的五色光彩。

再比如外界都将临陇公主描述成和贞国贵女的礼仪典范,可私下里她累了就席地而坐,毫不介意在床上举着托盘吃点心,坐着看书久了便将腿蜷到椅子上,半点没有公主的姿态。

她宽于律己,待人也不严格,与侍女间传言的难伺候没有半点关系。

春日阳光正好,下人们扫着樟树叶打起瞌睡,临陇便在角落里笑眯眯地看,倒数着那人手中扫帚落地的时间;也不知是名为哪个月的贴身侍女粗手粗脚倒了杯热茶,将她指腹烫了个泡,临陇也只是面不改色地将茶碗放下,等人离开后才摩挲着手指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然后默默把事情遮掩过去。

可只要一有外人在,哪怕那“外人”是临陇最信得过的贴身侍女,她就摇身一变,坐实侍女们口中那个不太好伺候的小公主,作些无伤大雅的妖,把自己的本性隐藏得严严实实。

一开始喻晚还以为临陇那与她身份和成长环境充满矛盾的言行举止,是缺少安全感的小孩儿用来吸引长辈目光的表现,可后来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有一天,临陇在要求侍女们退下以后,偷偷躲在墙角处,去听侍女们如何讨论她。

听到有关她的好话,临陇脸上兴致缺缺,可若是有胆大的抱怨起她的毛病来,临陇便立刻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得格外仔细。

但她这样做,并不是良心发现,想要针对自己的缺点做出什么改变。

猫手猫脚走回屋里后,临陇从柜子底部摸出一本手册,在里头勾勾画画起来。

喻晚伸头看了眼那册子封面上的《娇蛮公主手记》几个大字后,忍不住在闭塞的小空间里发出响亮的爆笑声。

方才侍女们抱怨她的内容,竟然都在小册子上一一记录着。

嫌弃栏杆擦得不干净,被子闻不到阳光的味道要多晒两回,嫌弃宫中糕点放的绿豆品种不对,核桃酥只吃西市那家一天只卖两个时辰,需要清晨就开始排队的……

只要被侍女们点评是“难伺候”的,临陇就在那一条后面画一个圆,没有被特地提起的,便用毛笔将一整条涂黑。

她是真的很努力地在加深别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

可是……为什么呢?

几日过去,喻晚还是没想明白。

除此以外,喻晚也没看懂临陇与裴屿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临陇找人打探有关裴屿背景时,喻晚一同多听了两句,便知道那裴屿其实是定远侯裴大将军的第三子,难怪进宫那日喻晚听他被人称作“三公子”。

定远侯本是布衣出身,硬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份份军功拼出了爵位,是辽靖帝一手提拔上来、最信任的武将。

他的大儿子十年前战死北疆,二儿子从军中小卒一步步成为让西境邻国闻风丧胆的将领。许是怕功高盖主,三儿子裴屿自幼便不被允许学武,反而学了医送入宫来。

这让喻晚不得不怀疑,裴屿是被定远侯故意留在皇宫做质子的。

这样赤胆忠心的一家人,并没有哪处得罪了临陇公主。她在春漪园见到裴屿之前,似乎也与他不曾打过交道。

既无仇怨,所以一开始喻晚揣测临陇对裴屿有着少女怀春的心思,却又不好意思明说,便拐着弯用错误的方式把他强留在身边。

可是裴屿来飞林轩小厨房做膳食的这些日子,临陇并没有趁着近水楼台的机会与他多做交流,反而一面都没见过。

她每日照旧于晨间将想吃的东西吩咐下去,让侍女们把食材准备好,等着裴屿来做。

好像比起裴屿,她更关心自己的吃食——因为临陇偶尔亲自去小厨房检查一下食材,都不会多停留一阵,与裴屿打个照面。

至于裴屿……

临陇将一个任性的小公主扮演得活灵活现,因此要求一个御医给自己做厨子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何不妥。

可裴屿似乎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用温文尔雅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其实并不准确,他更像一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父亲不许学武就不学,被送入宫来就一步步从学徒做到太医丞,如今被临陇当下人使唤,竟然真就仔仔细细学起了烹饪。

对,学起。

虽然与家中兄长们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可裴屿毕竟还是定远侯府上的三公子,从小锦衣玉食伺候着,怎么可能懂得举炊之事。

饶是他生得多么颖慧,一开始做出来的菜色也与飞林轩的庖厨不能相比——这是喻晚听几个月份的侍女们评价的,唯独临陇吃得津津有味,面不改色。

她是真的不挑。

很快,裴屿做出来的膳食得到小厨房内几乎所有人的夸赞时,临陇终于有所动了。

她用检查小厨房卫生为借口支开所有人,照例将食材一一摸过,就偷偷躲在门背后,等着裴屿到来。

但临陇也只是远远地看了裴屿一眼,便满意地点头,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是这块料。”

喻晚:……

什么意思?

总不能小公主看出来裴屿在厨艺上天赋异禀,有意栽培吧!

她已经逐渐习惯临陇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思维,可直到此时仍然没弄明白裴屿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着裴屿熟练地卷起袖子,戴上围裙,对着侍女们放至砧板旁的食谱核对着食材,然后将他认为相冲或是不够健康的挑拣出来,便开始着手生火,喻晚忍不住陷入沉思。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裴屿会不会也对临陇公主生出什么旖旎心思,可他太医院的事情不少,每日给小公主做完三餐便悄然离去,临陇不传唤,他也不会刻意制造任何相见的机会。

但凡两个人中任何一个肯花点心思,也不至于造就这样的局面。

喻晚宁可相信裴屿是对烹饪之道兴趣颇丰,也无法通过他的举动判断出他对临陇有超出君臣的其它感情。

奇了怪了。

喻晚觉得她是真的不理解青春期的小年轻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可很快,裴屿用实际行动,重新给喻晚心中的“软柿子”下了定义。

在临陇身体里待的第十五日。

午饭过后,临陇命人将躺椅搬到院中央的樟树下,枕着树叶间隙里穿过的日光小憩。

往常这个时候喻晚也会一同在那封闭的空间里躺下休息,她与临陇的作息习惯本就高度相似,眼下她旁的事情看不见,干等着也无聊,还不如一起睡觉。

可才合上眼没多久,喻晚就因脸上的一阵痒意睁开双眼。

以喻晚的睡眠质量,这么微不足道的干扰原本是不足以让她醒过来的,可是“痒”这个感觉对现在的喻晚来说太陌生了。

不仅如此,她还感受到了耳畔的春风,已经阳光散射到身上带来的暖意。

刚睁眼的时候,喻晚还没意识到她所见的世界与先前在临陇体内的视角是不同的。

她下意识地伸手往脸上摸去,取下一片红色的樟树叶——方才的痒意便是这树叶落在脸上带来的。

喻晚这才“噌”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四下张望,最后低头看向捏着树叶的,自己的手。

她能操控临陇的这具身躯了。

还没等喻晚惊讶个够,她忽然听到院外传来裴屿同她侍女交谈的声音。

“裴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落了卷手札,回来取。”

侍女压低了声音:“公主正在院中午休,那东西长什么样?奴替大人去寻吧。”

“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取就好,定不会惊扰殿下。”

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喻晚连忙重新躺下,装出睡得很熟的模样。

裴屿果然如他所说,动作十分轻柔,喻晚几乎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便也无从判断裴屿的方位,以及他是否还在院中。

她怕自己醒来后拿捏不好临陇公主的仪态,让裴屿看出端倪,便只好继续闭着眼装睡,想着维持的时间更久一些,确保裴屿离开后再起身。

喻晚没等到裴屿离去。

只等来了落在眉心上克制又深情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小副本,并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