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爻祭图》巡演的苏市站颇有些坎坷,先是因为戏院舞台结构特殊需要做大量编排上的调整,后来又被告知部分音响设备受潮,只能用乐手现场配。

这就拉长了剧组原本的技术调整时间,本来留给祁一桐拍摄影集的一天被压缩成了半天,在结束沪市演出的当晚就赶赴苏市,提前编排走点。

当然这些跟祁一桐没什么关系,她按照原计划在拍摄日前一天抵达剧组驻扎的酒店,安顿好之后前往现场堪景。

又是胡棠迎接的她,戏院里里外外都在忙活,每个人都像是十天没睡觉似的,黑眼圈拉的老长。

在又经过一个靠在观众席上睡死过去的人后,祁一桐指了指台上练习的乐手,朝胡棠挑高了眉毛:这么吵都睡得着?

胡棠叹道:“两天干小半周的活儿,其他人还能轮流补觉,高导和几个主舞才是真的就剩一口气儿了。”

祁一桐心有戚戚,也不再耽误胡棠工作,自己提了相机转悠了一圈。

峪园戏院不愧是国内最古老的戏院,整体为木制建筑,雕梁画栋,古意十足。

二楼设有包厢,实际上是以一座座木制屏风隔开的小隔间,祁一桐在各个隔间找着角度,时不时停下拍两张,记下位置,再换下一间。

就这么闯入了杨暹躲清净的地方。

他身上还没换下戏服,外披斜斜搭在肩上,安静地趴在桌上休息。

祁一桐止住脚步,他的侧颜其实非常凌厉,天庭饱满,眉眼深陷,薄唇挺鼻,不是中式温吞的美。

目光顺着他的睡颜滑落到他柔软的发尾和修长的一截脖颈,那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她第一次见到杨暹时,他留着及腰的长发,漆黑、柔顺,像一匹光滑的缎子,起风的时候会顺着耳后飘起,露出他深刻的颌线。

祁一桐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风也是有形状的。

重逢两面,她都没有与杨暹说上话,他认出了她,却只是与她相顾无言,或许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祁一桐安静地抬起相机,对着那道身影,轻轻摁压快门键。

显示对焦成功的绿色方框在显示器上闪了又闪。

一秒,两秒。

机身微微震动,无声地催促着,祁一桐却松开了指尖,放下相机悄悄地转身。

“为什么不摁下去?”

充满磁性的男低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点将将睡醒的哑意,他又低声清了清嗓子。

祁一桐攥紧了手中的相机,柔软的指尖被坚硬的机身抵得发疼。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竟是她的心在回答——

她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她可以明目张胆地透过镜头描摹一百遍一千遍椿,却没有身份定格下一张杨暹。

在她犹豫的时间里,杨暹没有催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有十足的耐心等待。

祁一桐最终还是慢慢转向他。

“你在休息。”

杨暹凝望着眼前这张面孔,这么些年后再见到她,他几乎一打眼就确认了祁一桐变了,她眼里不再是飘渺无物的迷惘,而是多了一些切切实实的光,变成了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坚定的大人。

可是此刻他们面对着面,只有杨暹和祁一桐时,他恍惚又觉得祁一桐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依旧是那个用湿漉漉的眼神瞧着他的小姑娘。

空气静的得可怕,她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直到气氛凝固变得又酸又涩时,一声喟叹轻轻散开来。

“手好一点了吗?”

祁一桐迟缓地咀嚼着这短短的几个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他送的膏贴。

她看向杨暹,他扶着外披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细看去眉眼舒展,语气熟稔,就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岁月的割据。

祁一桐笑着点点头,右手在他视线里转了转手腕。

“当心又扭着”,杨暹轻笑一声,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颚,“坐吧。”

祁一桐也不推辞,道了声“好”便落了座。

离的近了,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里面掺着祁一桐熟悉的味道,那是杨暹的气味,混在乌木香之下,却依然能被她分辨出来。

“——你把头发剪了。”

“——手上是什么伤?”

两个人的话语重合在一起,令彼此都愣了一瞬。

“嗯,剪了有些年了。”还是杨暹先开口答到,声音低沉让人产生一种温柔的错觉。

为什么要剪?这句话在祁一桐脑海中刹那间成型,随即她意识到这样的提问里藏着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无论她用如何轻松的语调去装扮,始终都改变不了它不合时宜的本质。

于是她默了默,弯起眉眼,说起她的手。

“手是老毛病了,腱鞘炎,有些磨损,平时注意养护的话没什么大碍。”

杨暹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皮肉白净,骨节纤细,看不出下面的创伤,但他是学舞的,清楚那种无法抑制颤抖的疼痛是什么滋味。

“所以你就是这么养护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摸不着抓不拢的一片雾,透不出任何情绪。

祁一桐怕他问起自己为什么再次出现,只能将这个话题含糊带过:“这次……是特殊情况。”

“是吗。”他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刚刚还略有些温情的气氛因为他的反应冷却下来。

祁一桐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始终没什么长进,说起来在他们之间,她一直是那个不断在“获得”的人,每当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不高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想到那个苍白的、无趣的自己。

——她好像从没有让杨暹感到快乐过。

“还没祝贺你成为摄影师。”杨暹的再次开口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祁一桐嘴巴张了又张,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垂下眼帘笑笑,“谢谢”。

“开心吗?”

祁一桐眨了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又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时,一楼舞监拿着话筒通知着场次,楼下有人朝上面喊了两声杨暹,到他的部分了。

祁一桐听得到,杨暹当然也可以,但他目光毫不游移,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浑浊的光线里闪着星点光亮,紧紧地锁住她,似乎她的答案对他非常重要。

“开心吗?”

祁一桐自重逢以来的无措在这一刻奇异的安定了下来,答道:“开心。”

杨暹笑了,那笑意很浅,却好像藏着好些东西。

祁一桐蓦地就红了眼眶。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想过他的一切反应,做好了被诘问、被漠视,甚至是被忘却的准备。

但是杨暹短短几句话,最在意的居然是她现在开不开心。

“哥。”她脱口而出,叫住了背身离去的杨暹。

他闻声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楼下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又催促了几声,杨暹这才微微侧过身。

“你说。”

祁一桐唇齿瑟缩,却只能说出一句:“哥,谢谢。”

他们之间,现在能说的,也只有谢谢。

杨暹的眼神落在虚空之中,好半天没有言语,有些怔忪的样子。片刻后他低低笑起来,祁一桐读不懂,却无端感到一阵酸楚。

在这酸楚中,她耳边隐秘地响起了遥远的火花爆裂的脆响,和一些朦胧的笑闹声,眼前也好像被罩下一块不那么清晰的投影。

她与杨暹犹如身处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在同时同地,回到了2019年还在那姆戏剧节的某个夏夜。

高原地区的夏夜总是伴着剧烈的温差,即使祁一桐带了长袖外套,围着篝火夜读时依旧被夜风吹得膝盖骨冰凉,坐在其他有备而来的人里一看就知道是生手,最后是杨暹找其他人借来薄毯子。

这些来参加夜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故事,却因为一种艺术聊得相见恨晚,那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哪怕杨暹话不多,祁一桐也能确认他在这个场景中是愉悦的。

后来祁一桐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哪怕感到格格不入,也依旧喜爱在那姆见到的一切。

理想这种东西,似乎只在特定的年龄段才具有含义,对于昏暗褪色的大人而言,这只是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罢了。所以那些能高声畅谈理想的人总是显得那么鲜艳醒目。

但杨暹又似乎不一样,他很少谈论这些。

他天资优越,又有着远超大多数人的出身,从小受精英教育长大,在习舞这条路上一声不吭地走了十八年,从出生到现在他得到过无数的爱和掌声,可这些在他看来或许也都毫无意义。

因为他是这世上极少数能够一心一意的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那一类人,这样的人无疑是非常性感的。

同时也意味着,追逐这样的人无异于攥住风中流沙,永远不会是易事,只不过那时候的祁一桐知晓的太晚了。

那天众人聊至午夜依旧不愿散场,有人车里带了烟花,便要提议庆祝这一面之交,就着篝火燃放了起来。

人们雀跃着混作一团,借她毯子的姐姐夹在人群里趁机打听她与杨暹的关系,她发现自己无法报上他们之前约好的答案。

见她迟迟不答,杨暹在一旁随口说道:“我是她哥。”

不等女人反应,烟花在空中炸开,众人无暇顾及其他,纷纷掏出手机记录。

焰火是真好看啊,漫天的荧光像散开的海浪,拉出坠落的流线,逐渐黯淡,然后被新的焰火所覆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暗夜里。

杨暹的瞳孔因为流光明明又灭灭,灭灭复明明,祁一桐鬼使神差地轻声反驳了一句:“他不是。”

霹雳啪啦的爆竹声里,没人听到她的答案,没有人在意她的答案,只是那天之后这个称呼再也没有出现在她与杨暹之间。

现在想来,或许那天他是听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