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夜里起了北风,祁一桐她们住的楼层高,玻璃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发出充满节律的声响。

外头黑咕隆咚的,只有遥遥几座写字楼的广告牌透出一星半点的光亮。

胡棠陷在被子里,隔着酒店昏黄的床头灯偷偷瞧祁一桐。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丝质吊带裙,露出漂亮的锁骨和肩头,如瀑墨发顺着动作滑在臂侧,斜靠在床头刷着ipad,整个人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像一幅柔美的画。

胡棠不是第一次知道祁一桐很漂亮,她是那种素美的长相,五官很淡,却很舒服。

上学那会儿好多人暗地里称祁一桐是蝴蝶美人。

胡棠觉得这个词确实很好地概括出了祁一桐那种脆弱又倔强,悲观却通透的气质,但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祁一桐是一个内在力量无比强大的人,同她一起时,自己就会变得格外沉静。

她虽然躺着,却能看见祁一桐的ipad屏幕,上面是她微博账号的粉丝列表——她已经在里面翻了很久很久了。

胡棠想叫她休息一会儿眼睛,便翻了个身,略略朝床边趴去。“桐。”

“嗯?”祁一桐侧过脸,眼睛却还盯着屏幕。

“你……真的不用回家看一看吗?”

胡棠问的小心,祁一桐果真停下了手,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又低下去看ipad了。

看着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胡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说不出任何劝导的话来。

核对行程的时候,她特意确认了一遍祁一桐是跟组住酒店,而不是回家里住。

是的,祁一桐是苏市人,但是算着今年,她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家了。

她这个学妹是她们那几届校友中的传奇人物,全国top5的经管院院花,成绩好脾气好的白富美,上到教授下到同门无一不对她赞不绝口,大家都默认她会一路保研顺利取得MBA,然后回去继承家业。

胡棠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等她实习完毕回校答辩的时候,却听说祁一桐整整休学了一年,等到再联系上的时候学妹已经开始做全职摄影师了,甚至为此跟家里完全闹翻,只能租住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

那个时候胡棠自己也是刚开始创业,两个人生活在同座城市,一年到头却见不了几面,偶尔一起苦中作乐,祁一桐也从不谈起家里的事。

直到这两年,她事业起色稳定,依旧没和家里和解。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跟家里僵着。”胡棠静静地将脸贴在床上说到。

祁一桐“嗯”了一句,没抬头,盯着自己的右手腕出神。

直到ipad屏幕的光都熄灭,才含糊低语:“再说吧。”

前一晚起了风,晨起果真感到气温有些下降,今年秋天好像来得特别早。

因为计划变动,留给祁一桐拍摄的时间由一天压缩到了半天,这中间还得除掉舞者们做妆造的时间。

幸亏前期准备做的全,置景和打光也不需要她操心,是以三个半小时就收了工。

高龚民对她的效率很是满意,一连高压加班了四五天,从他本人到底下的演职、工作人员都快扛不住了,便就地给大家放了假。

回到后台,几个年轻的舞者攒起了聚餐,招呼祁一桐一起,她想着都是同龄人,也没什么好忸怩的,便让他们发了地址,道自己回趟酒店放过器材就来。

见她答应,小伙子们一齐起哄起来,闹得有人羞红了脸。

祁一桐笑笑,感叹他们好有活力。

装完器材准备走的时候,路过化妆间,看到杨暹手里拿着瓶瓶罐罐在找什么东西。

祁一桐迟疑片刻,在门口敲了敲门,“还没回去吗?”

杨暹直起身来,指着自己脸上的妆,道:“卸妆巾用完了。”

“没有备用的?”

“不知道,化妆师不见了。”

往常游刃有余的一个人,在一桌子瓶瓶罐罐前也没了脾气,一米□□的大个子在这时候亦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

祁一桐起了逗他的心思,道:“要不……你就这么回去?”

“……”

杨暹眉心微跳,凉飕飕地刮了她一眼。

舞台妆浓,祁一桐也知道是在强人所难,于是压住上翘的嘴角,走上前在化妆台上翻了翻,确实是没看见其他的卸妆工具。

就在杨暹面露松动,开始考虑祁一桐的建议时,化妆师终于回了他消息,说是化妆包里有一瓶卸妆洗面二合一的油,可以凑合用一下。

他按照化妆师说的将其翻了出来,瓶身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写。

祁一桐又笑了,这世上甚少有他不会、不懂的东西,这还是头一回。

她手把手教他怎么打圈,怎么乳化,等到他清艳的妆面一点点被抹掉颜色,才放他去洗掉。

洗手池水龙头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一会儿,她听见杨暹有些耐心告罄地叹了口气,喊她的名字。

“祁一桐。”

“嗯?”

“帮我束一下头发。”

他忘了要沾水,假发套还没取,长发老是顺着躬身的角度掉到水池边。

祁一桐垂目四顾,手边没有发绳,便抽了一只眉笔,在他脑后挽了个低马尾。

从前他还留长发的时候,不喜欢头发被捆出印记,每到不方便时,便随手拿一支笔一根筷子挽在脑后,这个挽发的法子便是祁一桐从他那儿偷师来的。

她太过熟练,等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杨暹已经洗净了脸,目光略显复杂的带过她,最后开口,竟是一句“学费交一下。”

祁一桐松了口气,又觉得他的反应好笑,顺手也拿起那瓶卸妆油摇了摇,“那你也把学费交一下?”

她是半点亏也吃不得,杨暹扯过纸巾擦干脸上的水,顺着她的话敷衍,“行,两清了。”

两人都为这没营养的对答酝出点笑意。

化妆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杨暹自己卸了发套收好,换回了面料柔软的衬衫,漂亮的肌理在充满垂感的衣服下若隐若现。

他总是青睐一切流线性的东西,说觉得这是万物生命最初的形状,就连衣服也很少穿有棱有角的挺阔款式。

想远了,祁一桐收回视线,随意搭话道:“你们的人晚上要去聚餐。”

她用“你们”来指代,杨暹收着东西,意义不明地点头:“你不也要去?”

“你听到了”,祁一桐舔了舔唇,又问:“那你去吗?”

“呲——”杨暹阖上柜子,冲着镜子里的祁一桐扬眉,有些痞气的咧嘴。

“人家为了请祁老师吃饭攒的局,我去自讨没趣做什么。”

以前只有腕儿能称一声“老师”,现在同事间客气几句也能喊上这么一嘴,她这几天跟剧组里的年轻人混熟了,人家开她玩笑叫她一声“祁老师”,她都不觉有异。

可是这几个字从杨暹嘴里出来,总生生令她别扭,配上他这前言后语,就好像在取笑她一般,酸不拉几的,仿佛生吞了一块枣,卡在喉头上不去又下不来。

祁一桐笑意敛了敛。

杨暹自觉失言,他没想冒犯她,但这话听上去确实有些没分没寸,在他们这粉饰太平的关系里就更可谓刺耳。

他暗暗皱眉,对自己这种隐隐不受控的失态感到警惕。

“抱歉,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去了,他们会不自在。”杨暹默了默,低声道歉。

这就好比叫他们跟高龚民一起吃饭,多少让人放不开。

祁一桐脸色回暖了一些,也清楚他不是故意。

两人结伴出了戏院。

外面太阳落了山,气温比白日又低了些,祁一桐穿着短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凉意,下意识耸了耸肩。

杨暹看她一眼,从随身提着的手袋里掏出一件浅灰色的外套,“穿过的,介意吗?”

祁一桐谢过他好意,接过来套上。

许是因为香水喷在衣领上,那种属于杨暹的气息更甚,好像要透过布料,沾染上她的身体。

这不是她第一次穿他的衣服,更亲密的时候他们共处一室,她睡过他的床,喝过他的水杯,他们的关系原本从一开始就说不清楚。

“好些了?”他略略靠后一步,祁一桐就感觉不到身后吹来的风了。

她摇摇头。

他们一路又聊些有的没的。

苏市有什么好玩的,这些年她做摄影师的见闻,诸如此类。

大部分时候她在说,杨暹接,接过一个话题,又抛出来一个。

必要时,杨暹可以是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聊的和谐,永远不会让对方的话落到地上。

就像这世上很多事情,只要他有心,都能做的很好。

剧组安排的酒店离峪园不远,但一路从园林里绕出来,大路两旁的街灯也都点亮了。

等两人晃晃悠悠到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酒店门口是来往接送人的车辆,大厅灯火辉煌,入住的、退房的人都在等候区坐着,明明只是个容旅人暂时停歇的地方,竟看着也有些人间烟火的暖意。

祁一桐老远就看见胡棠等在大厅里,掏出手机一看是她轰炸的来电和消息。

祁一桐看着她愧疚地神情想,今晚的聚餐是没法参加了。

胡棠身后,祁骋和邬丽芬从沙发上站起身,朝祁一桐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