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他们又在白塔顶停留了一个上午。

日出时的雪山和日落时一样的壮观,临行前祁一桐也像每个到此一游的旅客那样,买了一些龙达纸。

倒不是真的多么信仰这些,只是当用手托起这一小摞纸片,看着它们一层层被风卷起吹向不知名的远方时,好像确实得到了祝福,也许有的事情就是在你做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它的意义。

下山的时候碰到一队骑行进藏的老年骑行队,头发胡子花白却都神采奕奕的样子,穿着冲锋衣带着头盔,自行车后座绑个睡袋就能上路。

祁一桐很羡慕,很少有人能把行走作为生命的主旨,明明一生那么长,我们却只能在年老后才选择自由。

很奇怪,他们回程走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路,但这次她没有再想很多事情。

他们一路交谈,知无不言,说彼此生活的琐事,说看过的书见过的人。

太阳不大的时候祁一桐会打开车窗,连上蓝牙,放他们都喜欢的音乐。

杨暹答应她时间充裕的话回程时可以再去一些漂亮的景点,他没有忘记,所以他们沿途又走过了几个地方,在又玩了三天之后回到了杨暹在苍市的家。

房车缓缓在车库里停稳,杨暹拿了钥匙就直冲电梯去了。

祁一桐奇怪,“嗯?不拿行李箱吗?”

去的时候杨暹是叫祁一桐在楼下等待,去车库开了车出来就上路了的,当时祁一桐想问不需要跟他父母打声招呼吗,但思索后觉得以她的立场问这样的问题会令事情变得有些尴尬。

现在因为杨暹要开始排演工作,他们得赶着回那姆镇,祁一桐想当然的以为这一次也只是还个车就要启程。

“我爸回来了,今晚住一晚,明早再走”

因为不是下班点,电梯很快就到了,杨暹低头走进去摁亮楼层。

“你爸妈之前不在家吗?”祁一桐跟在他身后乖乖进了电梯,她现在基本有什么疑问都会直接问出来了,杨暹不会对她竖起边界的玻璃。

“嗯,我妈还在出差,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爸都会出去转悠,他不爱自己呆着。”

“那你之前没跟他们说你八月要回来吗?”

杨暹平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祁一桐读懂了,他本来是要回来住的,但是又陪她出去玩去了,说到底是自己的锅。

她乖觉地露出梨涡朝他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杨暹已经很熟悉她这一套,没给她油嘴滑舌的机会,先一步迈进电梯。

他家在苍市的这套房子在顶层,一间双层大跃层,装潢是普通的中式风格。

进了门杨暹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新的女士拖鞋出来,祁一桐换鞋期间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圈,不见杨父的身影。

“他应该是去买菜了,你晚上想在家里吃吗?”杨暹转了几间屋子,也没找到人。

“叔叔下厨吗?那就在家里吃吧,我都没关系的。”

杨暹点点头,掏出手机给杨父发消息,几分钟之后,他放下手机,祁一桐就像小学生等老师带着过马路一样杵在他面前,灵魂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你可以随便逛逛,不用在这傻站着。”

“呃…我想问…我的行李在下面,我晚上睡觉穿什么?”

“……”

杨暹失语,和祁一桐大眼瞪小眼,两秒后他默默掏出车钥匙,叮嘱她:“你自己逛逛吧”,然后下楼提她的箱子。

他下楼的期间,祁一桐简单在楼上楼下看了看,房子很大,除了常规的功能室以外,二楼的最里间还有一间不算特别大的舞蹈室,里面放了一些简单的运动器材、一台音响和一台投影仪。

杨暹就是在这里度过青葱岁月的吧,祁一桐摸摸墙壁一侧的把杆,想象稚嫩的小少年在这里练舞的样子。

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他回来了,祁一桐礼貌地退出了舞蹈室。

杨暹把她的箱子暂时推回了他的房间,祁一桐也跟了上去,出于礼节刚才观看的时候她没有进主人的房间,现在能够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了。

很男生的房间,深色调为主,床和电脑桌占了大头,开放式的书柜上书和一些摆件交错,整体很有生活气息。

“到饭点还有段时间,想干点什么?”

他到家之后嫌头发碍事,用一只木簪清爽的全部挽在脑后,此时放松的倚在电脑桌前的人体工学椅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房间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坐,祁一桐索性坐在他的床上,环顾了一下房间。

“玩游戏吗?”杨暹提议。

“玩什么?”

他从桌柜里翻出两台游戏手柄,带着祁一桐去了舞蹈室,连上投影仪找了几个双人游戏陪她玩了起来。

大概玩了几把,楼下传来杨父买菜归来的动静。

在祁一桐的设想里,杨暹妈妈应该是个严肃干练的都市女强人,他爸爸应该是个乐呵呵、宽和的叔叔。

但是她想错了,杨暹的性子和样貌多半都是接他父亲,都是身形修长,轮廓深刻,但或许杨暹融合了母亲的特征,五官立体之余更加精致,杨父就显得偏向冷峻,声音也很低沉,像低音的琴键在奏响,因为是长辈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威严。

她不知道杨暹如何跟家人介绍她,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该如何定义他们现在这样暧昧的关系。

杨暹察觉到从他爸进门开始,祁一桐就处于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状态,所以他趁杨父进厨房的功夫,揶揄道:“你怕什么,我爸又不会吃了你。”

他眼里满是促狭,祁一桐暗想,你杨暹以后还是别安慰人了,无效操作。

她瞪了他一眼,决定还是进厨房帮杨父打下手。

“叔叔,我来帮你。”

杨父听她这么说也没跟她客气,指着一个塑料袋里的打包盒让她找个盘子倒出来。

祁一桐环顾四周,找到消毒柜,掂量着打包盒的大小拿出了最大的盘子。

打包盒里是做好的松子鱼,应该是刚出炉,还是热乎乎的。

“咦?叔叔你还买了松子鱼啊?”祁一桐语气不掩惊喜。

杨父热着锅,闻言点头:“杨暹说你喜欢吃甜口的,我回来路上就打包了一份。”

祁一桐的心也像那口锅里的油,在热气里不安分的翻滚,她借着撩头发的动作遮掩有些发烫的两颊。

她把头发别好之后,就开始正式给杨父搭手下厨,她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不说手艺特别好,起码对厨房还是熟悉的。

一顿煮饭的时间下来,她放松不少,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了。

其实她不喜欢那种待人处事客气冷淡的人,这会让她想起她的奶奶,但杨父不一样,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热情,但她能够从交谈中感受到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性子,在他身上能够看到杨暹的影子,这让她觉得亲近。

晚饭是五菜一汤,除了那道松子鱼外,还有三荤一素,考虑到祁一桐已经吃过很多云省特色菜了,杨父煮的都是家常菜,只有汤是特地熬的野菌锅。

吃饭的时候,杨父提了一嘴,叫杨暹吃完饭给客房换个被套枕套。

杨家平时没什么人住,客房更是常年闲置,只有杨父拍摄游历中结识的朋友路过苍市会来会会老友,床上用具都快落灰了。

杨暹头都没抬:“她睡我那屋,我去睡客房。”

杨父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祁一桐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杨父,和对方视线撞了个满怀,她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躲避似的低头看向桌子。

杨父若无其事的继续夹菜,开口道:“那也得换,你一会儿记得。”

杨暹敷衍地应下,父子二人又聊了几句,杨父突然把话头递给祁一桐:“杨暹说小祁也喜欢摄影是吗,去卡瓦雪山还借了我一个镜头?”

“!!咳……咳咳”祁一桐猝不及防倒抽一口气,嘴里的饭呛进喉咙里,捂着嘴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坐回桌上,喉咙里还有异物感,杨父倒了杯水递给她,祁一桐赶忙接过道谢,又拽了拽杨暹的衣角,示意从他那头的抽纸里拿一张,咳得她生理泪水都要溢出来了。

等到整理好这个小插曲,她才正色回应杨父:“就是随手拍拍,记录一下生活而已,不怎么专业的,这次还要谢谢叔叔允许我借您的镜头。”

杨父听了她这个“记录生活”的回答不知为什么看起来还挺满意,眉眼舒展地笑起来,“摄影就是不能目的性太强,等晚上给我看看你拍的。”

祁一桐顿时感到头大,有种小时候上课被老师点起来检查作业的感觉,先不说她这几天素材都没整理,存储卡里估计三分之一是参数不行的废片,更别说要拿给行家看了。

但她知道对方是有心指导她,于是还是心怀感激的点头称好。

杨暹凑近小声安慰:“你不要勉强。”,被她幽怨地回视:谁让你大嘴巴告诉叔叔了。

杨暹:“……”

吃完饭,杨父回绝了祁一桐想帮忙洗碗的打算,点名让杨暹洗。

正擦完嘴准备起身的杨暹:“?”

最后,杨暹还是在祁一桐落井下石的偷笑中被杨父揪去了厨房。

他在家人面前好乖啊,看得祁一桐心痒痒。

等三个人重新坐下来之后天还没黑,杨父提议去附近的市民公园消消食。

云省不愧是春之省,省域的每座城市都很重视绿化,杨父说的这个公园跟杨家这个小区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属于城市中心圈,到了晚上很是热闹,据杨父说每到周末还会开放喷泉。

他们一路散步过去,父子俩聊着近况,也会递话给祁一桐,不让她被冷落。

等到了才发现这个公园还挺大,还有个人工湖泊,绕湖一圈都是郁郁苍苍的树,有小情侣或者一家几口坐在树下长椅休息,隐隐还能听到另一边广场舞区的大妈们正在运动。

祁一桐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一个带给她人生重大转折的电话。

她还记得难得她的手机传来来电响铃,杨暹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当时示意他和杨父先走,她接完电话会跟上去。

电话是邬丽芬打来的,她有段时间没联系过祁一桐了,所以接到她的电话祁一桐还是很高兴的,她来云省遇到了好多人做了好多事,虽然不能一一详细诉说,但是她还是想告诉妈妈:妈妈,我好快乐啊。

“桐桐,你现在是在云省旅游是吧?”

“是啊,妈妈我在这看了雪……”

“桐桐,妈妈的宝贝,你听我说”,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有些急切,“你开学先不要回学校,也不要回家,听到了吗?”

祁一桐皱起眉头,妈妈的语气和话里的意思昭示着不好的含义,“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妈妈?”

“你先答应妈妈,你卡里应该还有钱。”

“有是还存有一些——”

“开学之后你跟老师请个假,在学校旁边或者你就在云省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能回学校?你冷静一下把话讲清楚!”意识到邬丽芬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祁一桐加重语气打断她。

电话那头声音戛然而止,仔细听也不是全然无声音,倒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呜咽,祁一桐有些后怕:“妈?”

短暂的抽泣后,妈妈终于松了口,随着她带着哭腔的声线断断续续从电话里传来,祁一桐的精神也跟着恍惚起来。

她能够听懂妈妈说的每一个字,但整个曲折的过程和结果却没有让她感到一丝实感。

远处,因为祁一桐许久不跟上来,杨暹只身回来找她,看见她面目苍白的站在刚刚的位置,还没有打完这个电话。

他一步步走回祁一桐的面前,用目光询问她怎么了,祁一桐望着他,在那双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傍晚,但无疑正在向她昭告明日的黯淡——这其实只是一种头重脚轻、飘忽不定的,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预感。

明天,明天太阳还是会准点升起,无拘无束的风之子将继续他的旅程,但这一切都很快将成为她手中的故事绘本,一个她也许再也踏不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