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俱是沉默。

落日的余晖已全然被吞噬，暮色染透天穹，降落人间。

岑璇跟在裴行之的后面，想问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她没有开口。

裴行之的步伐仍然从容不迫，岑璇还注意到，对方为了等待自己而放慢了步伐。

从顺和的五楼到附近的眼镜店，这一段路程并不算短。

在砭骨寒风的呼啸声中，岑璇把围巾往上拽了拽，声音闷在里面：“裴医生。”

裴行之在前面走着，听到这一声之后立时放慢了脚步，侧眸去看她。

他的表情很淡，似乎并没有因为方才的话而感到有什么异样：“嗯。”

岑璇的心口不听话地又加快速度了。

她敛眸，继续跟在裴行之的身后，没有继续说话。

裴行之也没有询问为什么不继续说，而是又放缓了一点步速。

走在马路上时，裴行之走在外侧，身旁有车辆驶过，速度并不慢，带起了他的风衣，衣角猎猎。

“你不冷吗。”岑璇想要找到一个切入口。

裴行之穿得不多，而驼色风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帅气，但也很漏风。

岑璇在心里又给裴行之加上一条。

她察觉到了，裴行之其实是一个穿衣品味非常不错，并且很擅长拾掇自己的人。

只是大部分的时候都隐藏在白大褂之下，估计只有吃晚饭或者下班了才能换上他自己的衣服。

“不会。”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陪我出来配眼镜，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吗？你晚上应该还是要值班的吧？”岑璇强调了一下“陪”。

裴行之的唇角上扬，不过弧度很小，她没有发现。

他说：“不会，错在我和陆衍。来眼镜店是应该的。有值班，不过时间充裕。”

他倒是略过了那个“陪”字。

眼镜店越来越近，岑璇的最后一个问题迟迟没有说出口，她倏然之间都不太想进去，刻意又放缓了一点步子。

裴行之分明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看，却也放缓了步伐。

“裴医生，有空约顿饭吗？”那个问题在岑璇的心口蜿蜒缠绕，终于被她吐露，“我想知道，上一回相亲有没有后续了。”

虽然那是一次离谱的巧合，但她还是想要顺着那一回继续。

不然，等孟繁翊出院了，恐怕就再没有什么理由继续找裴行之了。

总不能再说朋友眼睛有问题了吧，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眼镜店到了。

裴行之驻足，转过身来，俯视着岑璇。

他比岑璇高上太多了，这样的视线很容易让人感到压迫。

但岑璇没有，她只感到了紧张。

就这样看了五秒，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子，伸手推开了眼镜店的门。

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被迎上来的店员打破了。

岑璇看到了琳琅满目的眼镜框，顿时挪不开眼。

在岑璇看不到的地方，裴行之很疲惫似的，捏了捏睛明穴。

“二位是来配眼镜的吗？”店员的面上笑容看上去很是真诚。

饭点时间，顾客寥寥。

裴行之平静道：“来选镜框的。”

他又对岑璇道：“挑自己喜欢的，我来付款。”

言下之意是这是我们应该赔你的。

裴行之说完这话之后，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疏漏。

他因为给岑璇戴上了自己的那副眼镜，而忘了她很有可能只是要配隐形眼镜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眼镜框。

……真是这一天做了太多台手术，糊涂了。

裴行之难得这样疏忽一回，正想要同岑璇说明，却发现她在一排排漂亮的镜架前眼冒星星地挑选着。

他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心喜欢，便觉得还是尊重女士的意愿比较好。

眼镜店的一个角落里，放着很多的书和报纸。

裴行之询问是否需要自己作陪，岑璇兴高采烈地让他坐着就好。

他就坐在了没有靠背的小沙发上，随手抽过一本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理想国》就开始看了。

裴行之不看报纸，虽然这年头报纸已经算是个稀罕物什了，但因为铅含量太高，加上看完手指总会有黑痕，他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干净。

岑璇选好镜框转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裴行之屈着长腿坐在沙发上，指骨分明的右手撑开了一整本书，握得很稳。

他看书的时候非常专注，丝毫没有发现周围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店员和岑璇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你男朋友好帅哦。”店员是个很年轻的小姐姐，捂着嘴笑。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善意，岑璇也没有任何不虞的情绪滋生。

岑璇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不是我男朋友啦。”

尾音拖曳得有些长，像是欲说还休的撒娇。

“啊，你们已经结婚了吗？”店员小姐双眼放光，“看不出来啊，你好年轻的，看上去比我小太多了，像是高中刚毕业的……不过好般配啊。”

裴行之终于合上了书。

他显然是听到了店员小姐的话，却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出声否认。

岑璇也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裴行之的体贴。

——他不下她的面子。

误解也好，打趣也罢。

裴行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误解就着急做出解释的人了。

“不是哦。”岑璇原本高涨的心软和了许多，“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也不是我的先生。”

店员小姐摸摸鼻子：“这样啊。刚才听你们说话，我还以为是夫妻呢，不好意思哈。”

岑璇心想，男女朋友可以尝试尝试，夫妻就算了。她可没打算英年早婚。

但是哪怕是男女朋友，目前也是远远不可能的事情啊！

岑璇凝视着裴行之的面容，再一次被他帅得不行。

她想，这就是我命定的男主角了，怎么会有每一处都长在我审美点上的人啊。

不过，总觉得如果画成漫画的话，可以再来点什么……

岑璇思忖了一会儿，脱口而出：“眼镜链！”

店员小姐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你也喜欢眼镜链啊。”

裴行之的目光微微一动，不过没有任何人察觉。

店员小姐带着岑璇到了另一个拐弯处的眼镜柜前，笑着道：“喏，在这儿了，你喜欢哪一款的啊？”

眼前真是眼镜链爱好者的天堂，各种各样的款式几乎要迷花了岑璇的眼睛。

她最终挑出来的是两款：椭圆镜框、银色的细眼镜链，另一款是正圆形镜框的金色细眼镜链。

她觉得每一款都非常适合裴行之。

花归花了些，旁人可能觉得裴行之严谨禁欲，可她却觉得他很有可能也会喜欢这样的款式。

“裴医……裴行之！”她遥遥地冲身后喊了一声。

裴行之最后一页还差一半，轻微的强迫症让他有些难受。

不过目前岑璇的感受更重要。

裴行之放下书，走到了岑璇身边。

岑璇戴上的是那副正圆的金色眼镜链。

她的眼型很美，眼睛非常大，长长的睫毛上下轻微晃动，简直为这款眼镜链而生。

在裴行之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见过无数的美人，她们美得风格迥异。

岑璇明显也在美人的行列中，尽管并非是最美的那一位，也不是最踩在裴行之审美点上的那一位。

但裴行之就是觉得，没有人比岑璇更适合这副眼镜了。

细长的链子垂落至颈项，愈发显得修长而优美。

“好看吗？”岑璇看着他笑问，不等裴行之回答，又马上对着面前的镜子转了一圈，“没想到和我的围巾也很衬啊。”

裴行之从没有对任何人轻易地评价过“美不美”。

眼下不说“美”，有违他坦诚的原则；说她“美”，又会让氛围趋于奇异的暧昧。

今天失控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他不应该让这件事情也失控。

“很合适。”他含蓄地表明。

这个说法很客气，很中肯，也很有距离感。

店员小姐的笑容还在，但是看上去淡了一些。

……她莫名其妙地有些惋惜，大概这位男士真的不对这个女孩子感冒吧。

岑璇又试了另一副眼镜，得到的评价还是“很合适”。

她那时候还没有很明白，对于裴行之来说，在保持距离感的前提下，“很合适”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褒奖。

岑璇笑眯眯地转身，举起金色的那一副：“要不，就这个吧？”

裴行之以为岑璇是选定这个，让他付款的意思，颔首，走上前一步预备询问店员小姐价格，然后付款。

孰料岑璇忽地踮起脚尖。

他和岑璇的距离在这个时候已经很近了，他步伐一顿。

岑璇一手抬起了眼镜链，另一只手托住了镜架，非常努力地想要举过他的头顶，给他戴上。

裴行之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岑璇的动作只是停滞了一下，很快就继续伸长了手，用一点点的撒娇语气道：“你蹲下来一点。”

她清楚地看到了裴行之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于是笑起来，心想：

他果然很喜欢这副眼镜。

裴行之从岑璇的手中接过，小心地避开岑璇的手指；岑璇却刻意往他的方向偏了偏，指尖擦过了他的手心。

裴行之戴上了眼镜链。

毫不夸张地说，他随意看过来的一眼，就将店员小姐电晕了。

他身上冷淡禁欲的感觉更强烈了，岑璇心中他的形象加上了一条眼镜链，模样更加诱人。

最终，岑璇两条眼镜链都要了，本想要自己付款，却被裴行之淡淡，掠过来的一眼阻止了。

岑璇和裴行之一人提着一个小袋子。

此时裴行之早就摘下了眼镜，目光还是那样深邃、平静，仿佛没有别的风景能够进入他的眼睛。

裴行之说好带她去验光，没有想到突然推进来一个亟需手术的病人，计划暂时搁置。

他匆匆留下一句，验完记得问他转账。

等他做完那台手术之后，已经将近十点了。

当裴行之疲惫地推入办公室门的时候——

正在看夜景的岑璇笑盈盈地转过头看向他，仿佛每一次开门都会让她这样充满期待地回头：“裴医生，我有幸邀请你吃一顿夜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