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娇离开凌院，并未直接返回，反倒是随意找了一块岩石坐下，仔细思索方才之事。

若所记无错，这江承峰乃江擎长子，自幼习武练剑，身手了得。十五岁时生擒崔城叛贼，自此一战成名，与父亲江擎一道，平乱歼敌、守卫疆土。

江承峰承其父衣钵，战功显著，履获先帝嘉赏，更有甚言：上京江氏，不诞庸才。

可自二十二年前的北漠之战后，便彻底失去了消息，宛若从未有过此人一般。

林娇娇本也以为，他随着安平将军江擎一道殉亡了，没成想，竟是默默住在凌院，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真是天妒英才。

回想江承峰所言，似与江少川水火不容，结下不少怨事，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何会闹成如今这般模样？

“林姑娘？真是你，你怎会在此？”

就在林娇娇低头忖量时，头顶突然传来青松的声音。

林娇娇从岩石起身，掩去内里，只说江承峰突然暴怒，将自己赶了出来。

“什么？你去了凌院？”青松忙绕了一圈，将林娇娇仔细打量一遍，神色紧张，“姑娘没受伤吧？”

林娇娇摇头，“多亏大夫人及时赶到，我方能从中脱身。”

青松听罢缓了口气，“林姑娘不该入主屋，交至大夫人手中便可。不对，若再有下回，林姑娘直接交给我，由我送过去便是。”

林娇娇眉梢轻挑，“哦？你们往日里，都是送至大夫人手中的？”

青松点了点头，“嗯，林姑娘也瞧见了，大爷他...不喜见到外人。”

原来如此。

想起偏房时那人的嘱咐，林娇娇心内冷笑。

不过眼下，还是探问要紧。

林娇娇轻拢眉心，接着青松的话语疑惑道：“大爷的腿，为何会...”

尚未说完，便被青松制止，“此事二爷不准我们多舌，总之，姑娘日后还是避开凌院着些吧。”

说罢朝林娇娇颔首告辞，“我另有事，先走一步，姑娘也早些回院吧。”

林娇娇莞尔欠身，随后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远去的背影。

目光一寸寸淡下，孑然独立于径中。

看来这凌院的秘密，还得从江少川身上揭寻才行。

***

江少川下了朝，照例去了寿安院一趟，回到东院，已是戌时。

屋内已燃起烛光，江少川进去时，正好能看见白瓷莲花烛台上，雪白蜡衣裹着纤细的烛芯，顶端跳跃着小小的暖色火焰，晕出安谧祥和的光晕。

紫杉适时捧着炖汤入内，揭开盅盖，扑鼻的香气霎时弥漫了整个空间。

将盛好的汤碗递上，紫杉柔声道：“这汤炖了足足两个时辰，温胃润肠，二爷忙碌了一趟，快尝尝吧。”

江少川温和点头，欲伸手接过，余光恰好看见门外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声音顷刻冷了下去，“谁在外面？”

半晌，林娇娇攀着门框，缓缓露出脑袋，局促地说道：“奴瞧二爷回来了，过来才发现紫杉姐也在，不好打搅，这才在外等了一阵...”

江少川心内暗嗤，瞧这手脚并用的模样，哪有半点不忍打扰的意思？

江少川只装看不见，接过汤碗，舀起一勺汤水喝下，滋味浓郁，将疲态一扫而光。

他颔首赞道：“不错，有心了。”

紫杉扬起微笑，“二爷爱喝便好，这都是奴应该做的。”

将碗搁下，江少川似漫不经心，沉声开口：“凌院那边可有带话？”

挂着的微笑僵了僵，紫杉下意识望林娇娇的方向瞟了一眼，不动声色道：“并无...”

被视而不见，做了半晌透明人的林娇娇，终于逮到了出场机会。

她及时出声，“有的，奴前来，就是为了替大爷传话。”

江少川听罢眉头微拢，将目光投向门处，“你去了凌院？”

林娇娇连忙点头，而后从门上下来，仔细将衣裙上的褶子拍平，这才款步走到江少川面前，“大爷说...”

才开了个头，便故意止住，视线瞟了瞟一旁的紫杉，“此话私密，奴觉着，叫旁人听了去属实不妥。”

江少川静静地盯着，半晌，开口朝紫杉道：“你先下去吧。”

紫杉仍维持着方才的神色，“今日由奴司夜，二爷有事可随时吩咐。”说罢，这才恭敬行礼退下。

林娇娇噙着笑朝紫杉欠身，待人出去，刻意上前将房门掩上。

回过头，正好落入一双晦暗的眼眸。

“林娇娇，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林娇娇嘟起嘴儿，不高兴地道：“二爷总是这样，将奴的一片真心碾在地上踩。奴好心好意前来传话，怎就成耍把戏了，还要被无视在外头那么久。”

江少川闭眼忍了忍，“凌院那边发生了何事？”

林娇娇不再逗弄，收起神情正色道：“奴今日将锦盒送去，初见时大爷还算平静，可当看见盒中所放的玄玉弓，立即大发雷霆，质问二爷是否...”

吊人胃口。

江少川凝眉注视着她，“是否什么？”

林娇娇很是为难，几番犹豫下方才开口，“是否盼他早些去死...”

“荒唐！”江少川拍桌而起，提步欲朝外走去。

林娇娇忙伸手抓住他的袖摆，“二爷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去凌院向兄长解释，今日所赠之礼，并非他想的那样。

可……

江少川顿下脚步，强行将冲动压下。

待平静下来，这才察觉到身后的阻力，江少川回头斥道：“给我松开。”

“眼下已是戌时，凌院闹了一遭，想必才刚刚歇下，二爷前去只怕不妥。”林娇娇好心劝道，边说边松开袖摆，故作神密，“奴还发现一奇怪之事，不值当讲不当讲。”

江少川转回身形，走到椅上坐下，“讲，不得有任何隐瞒。”

“大爷暴怒时，挥袖将案上一切扫落在地，却唯独避开二爷所赠锦盒，二爷可知，这是何意？”

江少川低眉沉思，“许是玄玉弓太重...”

刚出声，便引得林娇娇噗嗤一笑。

她立即装作咳嗽，平复下来开口道：“奴倒是觉得，大爷与二爷之间，另有误会。二爷不如等明日闲时，亲往凌院一趟。另外，”林娇娇望着江少川，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二爷日后再有信礼，还是亲手相赠，更显真心。”

江少川眉睫微动，凝视了眼前人片刻，终是将心底的话说出，“兄长只怕，不愿见我。”

林娇娇微微挑眉，淳淳善诱，“为何不愿见？”

江少川喉结微动，未几，却又缓缓合上双唇。

他站起身来，往里间走去。

“下去吧，此事与你无关，明日我自会往凌院问清楚。”

林娇娇心内一嗤，真问得清楚，关系又岂会僵化至此。

她眸光转了转，朝着男子消失的背影道：“二爷别怪奴多嘴，男子心思终究不如女子细腻，若有困惑，二爷只管找奴倾...帮忙。”

江少川不置可否，自顾走到榻前卸下腰带。

脱下外袍，仅剩一件单薄的白衫贴着精壮的身躯。

许是屋内闷热，江少川血气方盛，渗出的薄汗使得衣衫透白，内里肌肉若隐若现。

外衣尽除，回头欲唤青松入内伺候洗漱，竟看见林娇娇还立在原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江少川忙抓起外袍挡着关键部位，“你在干什么？！”

林娇娇无辜摆手，“二爷未有应答，奴哪敢离去。”

江少川被堵得胸口一窒，眸光顿时凌厉，“给我滚出去！”

迎着怒火，林娇娇缩了缩脖子，身子倒是动也未动。

她眨巴着眼轻声道：“二爷不如留下奴，伺候您洗漱吧？”

江少川咬牙切齿，“林娇娇，你找死？”

“二爷便留下奴吧，也不知怎的，奴只要一回屋，看见那满桌的抄纸，头就疼得厉害。反倒在二爷这里，觉着神清气爽。”

原来这才是重点。

江少川闭了闭眼，重重吐出一口气，“罚抄作废，够了没？”

“谢二爷。”女子说完便利落转身，咻地消失在江少川眼前。

林娇娇出来时，正好看见紫杉孤身立在庭院，眸光笔直地望着这头。

林娇娇勾唇一笑，缓步来至其身前，“姐姐的手可大好了？”

紫杉微微牵动嘴角，“劳妹妹记挂，已好了许多。”

“那就好，话说回来，今日还得多谢姐姐，要不是姐姐将凌院的差给了我，今夜也无法与二爷秉烛私语。”说罢，林娇娇掩唇轻笑，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主院。

紫杉回头望着女子背影，平静如水的眸中，隐隐升起几分戾色。

***

翌日，天初白，便下起了淅沥小雨。

紫杉打伞将江少川送至府门，刚跨出石槛，便瞧见三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被守门小厮赶至石狮旁。

三人看见江少川，立即推开小厮，颤抖着身子上前乞食，“贵人行行好，赏点吃的吧，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江少川淡淡抬眸，目及三人嶙峋的四肢，低头朝紫杉说道：“你看着处理吧。”

紫杉低眉应下。

待江少川的马车离去，这才开口询问一旁的小厮，“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烦扰至二爷跟前？”

说话间，三名乞丐还猥琐地朝她吹了几声口哨，不复半点饥饿模样。

小厮亦是恼火，愤愤道：“我已给了他们白面馒头，谁知他们竟嫌粗劣，死赖着不肯走。”

无耻之徒。

对这类人，根本无须怜悯。

紫杉不欲理会，扭头走了几步，突又折返回来，对着三人问道：“你们几个，可会饲马？”

三人听罢眼睛一亮，忙点头，“会的会的，我们以前就是马厮，最懂马匹豢养。姑娘人美心善，就收留了咱吧。”

“嗯，随我进来吧。”

守门小厮听出不妥，忙出言制止，“紫杉姐不可！这几人卑鄙无耻，又来历不明，怎能随意招入府内？”

紫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二爷既交由我处置，便是信得过我，你无需多虑，我自有主意。”

小厮听罢，望着紫杉坦然的眼眸想了半晌，终是让步，放人入内。

三人走在紫杉后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女子左右扭动的腰胯，时不时互顶肩膀，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

紫杉将人引至马厩，刻意绕了远路，从偏房经过。

恰好林娇娇起身从屋内走出，并未注意到站在树后的几人，举伞一心往厨间的方向走去。

女子容颜娇美，娉婷袅娜，哪是普通样貌可比拟的。

只叫三人看直了眼。

紫杉指着偏房，淡声说道：“此乃二爷近身丫鬟的屋舍，你们未经允许，不准接近。”

三人魂都随美人飘远了，哪里听得见半点声响。

紫杉掩去眸底深意，稍稍抬高声音，“你们听见了不曾？”

三人醒神，忙讨好应道：“听见了听见了，咱们必牢记心中，不靠近此处半步。”

紫杉这才点头，提步继续朝马厩所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