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阿妩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郑月秋指的是谢蕴。

她遥遥一望,身姿颀长的玄衣男子立于树下。两步之外,东道主范二姑娘正仰着头对他说些什么。

为什么郑月秋一见谢蕴就对她发难?

阿妩琢磨着——多半是知晓了谢蕴身份不凡,不敢记恨他和国公,自然记在自己头上。

她回过头,唇畔笑意晏然:“原来月秋今日方知,谢世子是国公府的贵客啊。当日的失礼之举,也算情有可原了。我回去就告诉国公,是他冤枉了你。”

郑月秋一口气梗在胸口,眼底怒火翻腾。

看起来软绵绵的柿子,捏在手中才知道,是个伶牙俐齿的铜豌豆!

叫她如何不恼不恨!

跟过来的罗元绍瞥了晁正和一眼:“月秋,莫在人前失了分寸。”

郑月秋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再未发一语。

若是眼神能杀人,阿妩只怕此刻已然千刀万剐。

她歪了歪脑袋,不明白为何一向燥性之人竟咽下了这口气。

而在她目之难及之处——

郑月秋指尖不停捻动着袖袋内的一个小纸包,粉末发出细微的摩挲之声。

这些药粉,原本是她为了与表兄成就好事而准备的。

谁能想到,竟会用在今日。

她盯着阿妩霞姿月韵的脸:待你在旁人眼皮子底下丑态尽显,我看你有何颜面,再以国公府世子的未婚妻自居!

……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见再无来客,范二小姐朗声道:“今日得诸君赏光登门,寒舍蓬荜生辉。只是这好春光须配飨食佳酿,不如随我入宴,一同撷赏群芳。”

暖阁三阖一开,门庭宽敞,恰能将园中春色纳入眼底。婢子们将客人分列男女,各自鱼贯入席。

其中,阿妩与郑月秋同为公府来客,相邻而座。

不知是不是巧合,晁正和与罗元绍也被分到了相邻的席上。两人互相照面,各自投去冷淡而别有锋芒的一瞥。

阿妩坐下之时,鼻尖拂过淡淡的甘松香气。抬眸,原来是谢蕴被婢子引领着经过,走到了最上首的坐席。

他身份超然,坐在那处也理所应当。

在众人似有还无的注视中,谢蕴缓缓落座。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玄衣袍角略无褶皱,说不出的行云流水。

阿妩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原以为话本中“如春月柳、似玉山倾”“披一品衣、抱九仙骨”不过是作者夸张的吹嘘之词。

今日一瞥,才知晓当世有人当得起此语。

不多时,丝竹管弦隐隐响起,佳肴玉酿呈至众人席前,坐在最前的范玉瑶端起酒杯起身:“今日得诸位赏光入宴,玉瑶此相有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武将女儿浑然天成的利落。

宾客们举杯回敬,阿妩也随大流,沾唇碰了碰酒杯。绵软又有淡淡辛意的酒液划过喉间,淡淡果香回甘余味。

她清月似的眸子不由一亮。

纵然饮酒的次数不多,也尝出来这果子露绝非庸品。

范二姑娘筹办撷芳宴的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宴过三刻,席上渐渐热络起来。男女大防在这样的宴会上并不似平日紧要。彼此相熟、或是互有好感之人推杯换盏,共话春光。

唯独一处,却人声寂寥,好似坠入了冰窟。

谢蕴眉目清疏平和,通身的气势却无比慑人。想搭话的女子们走到半途,便踌躇不敢上前,最后悻悻离去。

范玉瑶瞧见了,心中嗤笑:欲得垂青却连接近都不敢,岂不是痴心妄想?

她和她们可不一样。

只见她几步行至谢蕴席前,欺身上前为他斟上一盏酒,关切道:“不知寒舍粗陋的酒菜,可还能入世子之口?”

一刹那,宴上欢声笑语之声,皆静了片刻。

众人齐齐一顿,皆露出十足的讶异之色。无他,那范二姑娘的腰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挺起微鼓的胸脯,正凑近着谢蕴。

虽说撷芳宴不拘男女大防,这般大胆无度的行止,却是谁也不曾想到。

她怀着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却无人察觉,范玉瑶手中的酒壶,与众人所持皆有所不同。

众人不禁去瞧另一端的反应——清名在外的谢世子,面对如此直白不加掩饰的勾引,又会如何应对呢?

众目睽睽之下,谢蕴的剑眉微皱,迟疑了片刻,仍是接过了酒盏。

“多谢。”

他漆眸微阖,饮了半盏酒。与此同时,不动声色拉开与女子的距离——这一举动没有逃离众人的目光。

旋即,扣在酒盏上的的指尖只微微一滑,另外半盏酒液倾倒而出,在玄衣上洇出深深的痕迹。

谢蕴面不改色:“失礼了,容在下离席,更衣片刻。”旋即从坐席中起身,意态从容地走出了暖阁的大门。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轻笑。

不少戏谑的目光,投向了被晾在原地的范玉瑶。

范玉瑶兀自理了理鬓发,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嘲色的女子,回应以讥诮的笑意。

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们看见的是她殷勤反被拒,无人知晓,此番真正目的非是献媚,而是哄谢蕴喝下那杯加料的酒。

她身为东道主,谢蕴再如何不虞也得给些面子。

这便足够了。

那酒中加了些助兴之物。一小口便足以催发春意。到了那时,但凡有谁目睹谢蕴对她行了什么出格之事,两人便再也说不清了。

谢蕴光风霁月的清名在外,又怎能抵赖不认呢?

……

范玉瑶心中的算盘噼啪响。

阿妩坐在台下看戏,也看得瞠目结舌。

她未曾想到,谢世子会那般……该如何形容呢?既给范二姑娘留足了面子,又落了她的面子,偏偏让人没有半点指摘的余地。

幸好幸好,那天她克制了好奇心,未曾乱瞟。否则惹得他不快,还不知会折腾出什么乱子。

不过,世子的性子,不知该让京中多少有窥宋之思的女子伤心了。

阿妩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心绪也飘忽于九天之外,甚至操心起了贵女们碎了一地的春心,早不在席间酒肴之上。

——是以不曾察觉,一只手伸向了她的酒壶,悄无声息将之取走。

片刻之后,酒壶又出现在了桌上。

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

直到婢子们端上新菜,她才被香气勾回了神。镶银象牙箸搭上清透红亮的肘子,沾着汤汁,似一片赤色的软云。配上清甜的果子酒露,再适口不过。

阿妩徐徐抿了口酒,顿了一下。

她拿起酒盏端详了片刻,眨了眨眼,不信邪地又抿了一口。

……好罢,该收回方才的想法了。

不知这肘子有什么神奇之处,她吃了几口之后,再品那果子酒,酒里竟有股化不开的絮意。

阿妩摇了摇头,真可惜。

早知道,就不贪那两口红肉了。

身畔幽幽传来一个声音:“酒,怎么不喝了?”

阿妩通身一抖。

转过头,郑月秋正直勾勾望着她。这种一举一动被窥视之感如芒刺在背,让人厌恶极了。

她蹙眉:“我喝酒不喝,与你何干?”

“怕你待会儿不胜酒力,丢了国公府的人。”郑月秋哼了一声。这声哼笑与她往常的轻狂不同,让阿妩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了。

方才郑月秋怒了两次,阴差阳错之下才未能发作。但依她骄横惯了的性子,有了火气却隐忍不发,怎么可能?

阿妩疑心她要故技重施,再一次陷害自己之中。

就像上一次,设计她在谢蕴面前出丑。

对了,谢世子……按理说,现在早过了更衣所须的时间,他的座位上却依旧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阿妩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干脆利落地起身,朝着暖阁外走去。

这一举动,引得郑月秋,以及对面的两个男子齐齐一顿。

有婢子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非是有什么吩咐,”阿妩摇头:“只是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在园中休憩片刻。过一会儿再回来。”

婢子恭顺地退下。

“你别走——”身后传来女子的叫喊声。

阿妩的步子更快了。

行至暖阁门前,她忽地若有所感,回头对上了晁正和的目光。

她对他宽慰地一笑。

惹不起郑月秋,她却可以学谢蕴,躲得起。

正值仲春的晌午,日头已然有些烈了。阿妩行至一处临水的凉亭,坐在湖边的廊椅上,暂且避一避阳光。

暖风熏人,花园中空荡荡的。

是以,迎面走来的玄衣男子便格外引人注目。

“……谢世子?”阿妩一惊,提着裙摆连忙站起身来,匆匆行了一礼。

谢蕴脚步一顿,剑眉一挑,似也十分意外。

阿妩见过他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两次。

旁观时,她尚且能观瞻姿貌。对上他清寒幽深的眸子,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些春心萌动的贵女们,只敢远观不敢上前。

她微微垂首:“小女子不知世子在此地,扰了您的雅兴,失礼了。”

“无碍。”谢蕴颔首,不怪罪,却也不挽留。

阿妩松了口气,转身欲走。

擦身而过的片刻,裹挟着桃杏的香气的暖风拂过鼻尖,勾动了潜藏许久的春意。“不胜酒力”从借口,变作应验的谶语。

四肢百骸的无力感渐渐涌起,阿妩身子一歪,直直倒向了谢蕴的身上。

落入清冷怀抱的片刻,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下好了,定要被谢世子当作那投怀送抱、心怀不轨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