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春雨淅淅沥沥,早起时只是零星两三点雨,过了午时反倒下大了,雨水流进金瓦下的暗沟汇集成一股,顺着房脊倾泻而下,屋子里却安静得只剩窗外的雨声。
景宁帝搁下手里的折子,紧闭双目,屈指按揉着太阳穴,立侍一旁的太监总管冯贯见状,小心翼翼地将书案上的冷茶端走,悄摸退下去换一盏烫的。
冯贯刚掩上门,景宁帝就抬起头来,待听不见脚步声时,才对站在下首的裴则明道:“科举乃是我朝选拔官吏的重要途径,本以为是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形式,未曾想,如今竟连贡院也沦为弄权舞弊的名利场。”
裴则明躬身揖礼道:“陛下息怒,杜渐防萌,慎之在始。幸而如今尚不算晚,还有应对之法。”
景宁帝长叹了一口气,思量了片刻道:“就依你说的办,从今年春闱开始施行。至于选哪个州府的都司卫所就由你来定,叫礼部去把人从地方提上来,在春闱开始之前不得泄露。”
裴则明垂首拱手行礼道:“是。”
景宁帝点点头,低声唤他的字,像是叹息一般:“则明费心了。”
裴则明闻言,正要再行礼告罪,景宁帝摆了摆手,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来虚的这一套。”景宁帝既然发了话,他只好站直了身子,静立在一侧。
冯贯换了新茶来,放下之后便垂手立侍在景宁帝身后。
正事说完,景宁帝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忽然起了话头:“你同静妃已经数年未见了吧?”
裴则明奇怪他怎么问起了这个,但还是依言答道:“娘娘是景宁十年进宫,算起来也有五年时间了。”
这是景宁帝皱了皱眉,眉间似有隐愁,“静妃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从开了春便一直咳嗽,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想必心里憋着事,你若今日得空,不妨去瞧瞧她。”
裴则明心里一动,但还是拒道:“微臣乃是外臣,娘娘居住在禁中,臣不便蹈足。”
“无妨。”景宁帝摆了摆手,轻声叹道:“让何瑞贤带你过去,你们姐弟见一面,宽宽她的心,朕真怕她憋出病来。”
裴则明不便再推辞,行礼告退就出了东暖阁。
何瑞贤已经得了命,正在东暖阁外候着,见他出来,立马举着伞迎上去,跟在他身后不迭挪步,“裴大人仔细别淋了雨,这种天气容易着凉。”
裴则明接过他递来的伞,撑开来举在头顶,大雨浇在伞面上,发出隆隆的声响,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何瑞贤立马赔笑道:“小的不敢。”
静妃居住的长乐宫离乾清宫不远,脚程快些,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迈出月华门便是分隔乾清宫和西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侧的朱墙覆着金色的琉璃瓦,雨水顺着瓦沿倾泻而下,溅起的水珠子蹦得高,不一会儿便将袍角打湿了。
二人方走出月华门,便见内左门边的甬道上走来个人,穿玄色的锦衣,眉宇之间颇有英武气象,腰配方团金带,年纪大约在而立之年,朝中这个年纪的亲王有好几个,可有这等样貌和气度的非豫王莫属。
这距离不远不近的,若是装作没看见倒是失礼,于是那二人便只好静立在月华门边。
豫王大跨步走来,见一旁的甬道里站着两人,脚步不禁缓了一缓。
何瑞贤立马朝豫王打了一个千儿,笑道:“小的给豫王殿下请安。”
裴则明也躬身揖礼,因为一只手撑着伞,这礼行得有点不伦不类。
豫王也并未在意,随意挥了挥手,说了一声起,便要迈着步子跨过门去,这时裴则明抬起头来,豫王的脚步忽然一顿,转过头来打量他。
何瑞贤是自小在景宁帝身边伺候的,豫王脸熟,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第一次见。他身穿斜领绯袍官服,前襟的补子上所绣纹样乃是云雁,看脸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便问道:“这是?”
裴则明只好垂首回道:“下官裴晛,在都察院供职。”
豫王一怔。
裴则明此时垂着头,眼睑半掩瞳孔,隔着雨幕,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明月虽为云所遮,但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
豫王目光里隐有一丝波澜乍起,但又很快恢复静水无波,他问道:“既是外臣,为何方才朝着禁中去?”
这时,何瑞贤出来替裴则明答道:“静娘娘连着病了一个多月,精神头不太好,陛下估摸是想家里人了,恰巧今天裴大人在东暖阁回了事,陛下便开恩,准裴大人来探望静娘娘。”这问题裴则明不便回答,容易落了恃宠的名头,何瑞贤自小便在皇帝身边伺候,早已磨练成了人精,顺嘴便替他回了豫王。
豫王也不再多言,只略略点了点头,抬步便进了月华门。目送豫王走远了,何瑞贤才引着裴则明往禁中深处去。
豫王才一进乾清宫,便立刻被引到东暖阁去。景宁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进来立马吩咐道:“赐座。”
皇帝赐座之后,按照惯例便要上茶了,何瑞贤刚刚出去,暖阁外无一人近前,冯贯只好亲自去奉茶。
景宁帝批完一本奏章,一抬首见豫王竟还静立在下首,不由得将奏折合起来放置一处,笑道:“皇叔快坐。”
豫王这才在御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将衣袍整理好,平放在膝头。
景宁帝道:“这五百匹战马竟劳烦皇叔亲自护送过来,朕实在是过意不去。”
豫王道:“陛下,臣此次回京,除了护送战马,还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明。”他顿了顿,耳朵轻轻闪了一闪,忽然拉起来家常:“臣离京七载,习惯了大漠风沙漫天,刚一回来便是春雨连绵不绝,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反倒不习惯了。”
这话锋转得蹊跷,景宁帝正不明,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心中顿时了然,便顺着豫王的话说下去:“皇叔难得回京一趟,这回可要多待些日子,不日便是春闱了,殿试之后有的一番热闹。”
话音刚落,冯贯端着托盘进来,盘里放着盏热茶,他将茶放在豫王手边的案几上,便退立一处。
景宁帝笑道:“这是今春江南送来的新茶,第一场春雨后刚冒的尖儿,皇叔尝一尝。”
豫王端起茶碗浅喝了一口,便赞不绝声。又闲聊了几句,景宁帝便吩咐在雨花阁设宴为豫王接风洗尘,冯贯领了吩咐,便立刻出去张罗了。
待冯贯走远后,豫王与景宁帝对视一眼,才将手伸进袖子里探了探,手掌摊开来,竟是两枚银锭。
景宁帝不解,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豫王并未言语,端着茶碗走上前来,覆手便将两枚银锭丢尽茶碗里,只听铮然一声,是银锭落下碰到茶碗底,一声未尽,又是一声轻响,两声虽间隔须臾,却能听得分分明明的。
豫王将茶碗里的银锭捡出来,轻轻将水擦干,双手呈上。
景宁帝细看这两枚银锭,只见其中一枚细丝足银,光泽温润,另一枚不仅颜色略轻些,拿在手里颠上一颠,手感也要轻上许多,便知恐怕是赝银,遂问道:“皇叔从何处得来的?”
豫王默了半晌,道:“军饷。”
景宁帝脸色骤变,将那两枚银锭在手中攥紧,他垂着眸,眼神让豫王想起大漠戈壁里的鹰隼,凌厉、危险、深不可测,但又平静。
豫王未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军饷送到甘州,入库清点时发现的,所幸还未下发,臣命人仔细甄别后,发现这批军饷十中有三为赝银。”
景宁帝没回答,嘴唇抿成一条线,军饷皆是发自国库,若连国库的银钱中都有赝银,是谁有这能耐把赝银送进国库,是户部,亦或是,谁站在户部后面?
豫王出东暖阁时,雨势未减,反倒变得更大了。天上大雨滂沱倾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把地上的青砖浇淋得一尘不染。因为刚刚开春,白日尚短,宫里早早便上了灯,廊庑下灯笼里的烛火被风扫得缭乱,荧荧一点光亮,昏黄不定的。
冯贯正带着徒弟从外间走来,见他立在廊下,朝他打了一个千儿,口角含笑道:“王爷别站在那里,风大。”
豫王闻言,垂眼看着被打湿的袍角,依言往后退了一步,点头致意道:“冯常侍。”
冯贯看了一眼渐沉的夜幕,顿了顿道:“今日雨大,时候又迟了,陛下留您在宫里过夜,奴才已经把您之前在长阳宫的屋子收拾好了,王爷可移步去歇憩。”
豫王顿首道:“多谢冯常侍。”
冯贯连说不敢:“王爷哪里的话,奴才是干碎催的,伺候各位贵人是奴才的分内事,王爷这话是折煞奴才了。”
豫王笑了笑,并未说话,冯贯往身后看了一眼,他的小徒弟孙德秀立马把方才收靠在廊柱上的伞拾起来,替豫王撑开来。
豫王接过递来的伞,向冯贯点了点头,便折身走进了雨幕里。
孙德秀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讨师父高兴,待豫王走远后,便笑道:“听说这豫王在甘州说一不二的,进了宫里,不照样得对师父您客客气气的。”
冯贯望着连绵不断的雨帘,脸上淡淡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孙德秀,并未说话。
孙德秀被他摄住,原以为这句奉承的话能讨师父开心,没成想倒说错,竟惹得师父不高兴了。
冯贯的目光越过孙德秀的脸,停在不远处亮着的轩窗上,透过朦胧的窗纸依稀可见窗台前坐着的人影。
景宁帝的声音穿过雨帘子传来:“冯贯,进来。”
冯贯眯了眯眼睛,凑到孙德秀面前低声道:“没事儿的时候把心思放在该琢磨的事情上,别整那些没用的。”
孙德秀被他师父突然靠近吓了一跳,一阵凉意从脚尖直蹿到脊梁骨上,他打了一个冷颤,师父在耳边说的话还没品出味来,冯贯早就抽身走了。
冯贯将手背到身后,挺直了腰杆走到东暖阁前,才伸手理了理衣襟,拍了两把袖子,然后佝着腰,推开门轻声走进去。
孙德秀一头雾水,但又不得不立马跟过去,守在门外暗自责躬省过。
景宁帝正在批奏折,头也没抬,问道:“裴晛可还在宫里?”
冯贯没想到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茬,略略回想一下,道:“方才奴才回来时,在内左门上见着了裴大人,这会儿可能要出西角门了。”
景宁帝把手里的笔搁下,“叫他回来。”
冯贯愣了愣,道:“陛下,宫门快下钥了。”
景宁帝道:“无妨,若是迟了,便叫他宿在内阁的值房。”
冯贯被他这状似无意的一句撞得心头一震,一时摸不透景宁帝的意思,不知只是无法按时出宫的权宜之计,还是有意提拔裴晛进内阁。
景宁帝见他还不动身,便催促道:“还不去?”
冯贯躬身领命,便折身退出屋子,走到门口时,景宁帝又补道:“便是出了西角门,也要把他给朕叫回来。”
冯贯道了声是,退出来后,将门虚掩上。
孙德秀见他出来,凑上来低声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冯贯撇了一眼孙德秀的脑袋瓜子,道:“这才是该你琢磨的。”顿了顿,又道:“还不赶紧去?”
孙德秀连连称是,慌忙拿了雨伞便去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