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贡院门口,裴则明和唐观踏入前厅时,听到了壶漏的声音,刚刚一更天。
太阳方才落下去,天边的圆月刚爬上梢头,此刻的贡院冷冷清清的,只有前厅的廊庑下悬挂着两枚灯球,内燃橼烛,只照亮了方圆丈许。
唐观一只脚迈下前厅的台阶,未几,又缩了回来,转头看向身侧的裴则明,问道:“你非进去不可么?”
裴则明如无其事地提步往前走,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不去,等明天一早刑部来提人,就迟了。”
唐观轻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闪身窜到裴则明身后,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走。
两人走在中轴线的夹道上,两侧便是东西文场,号房里都是黑幢幢的一片,四周无比安静,耳畔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狭长的走道里回荡。
穿过明远楼时,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夜风吹着门外文昌槐的树叶,唐观忍不住回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觉得那长势如卧龙的老槐树在夜色里有点诡异,连忙快速地把头扭回来。
裴则明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唐观,忍不住揶揄道:“半夜三更泡在义庄里盯着仵作验尸的时候,也没见你怕成这样?”
唐观含糊其辞道:“那可不一样。”
裴则明闻言,难得追问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唐观泛泛而谈道:“义庄里的尸体趴在那儿,也算是物证。就算是他突然爬起来,我也得一把摁住了,问他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或者给我提供点线索什么的,要是还能上公堂作证,那自然最好不过了。”说罢,他摇了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我在大理寺将近五年,还没遇见过一桩。而且,就算他不幸真的爬起来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裴则明闻言,平静而莫名地抬头说道:“且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便贡院里面真的有……那什么。”那个字在唐观的咄咄逼视下没有说出口,他清了清嗓,继续说道:“大抵和你也不相干,你怕什么?”
唐观故弄玄虚道:“你没听话本子里面说么,那种久试不中的人死了之后冤魂就会停在考场里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出来在考场里面游荡。”他顿了顿,接着小声说道:“况且,这不是前几天才起了一次火么?”
裴则明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攒着眉正欲回头同他辩驳,只见唐观面如菜色,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地指着西边,裴则明当即愣了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潮气在空气中慢慢地浸润,耳畔传来几声遥遥的狗吠。
裴则明的感官在黑暗里好似被无限放大,视觉和听觉都敏锐了起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碰撞的声音,他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去,号房的最尾端的黑暗里似乎透着一个囫囵的影子。
他微微眯了眯眼,声势铿锵地的问道:“谁在那里?”
那团影子顿了顿,突然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裴则明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凝神细看,看服饰穿着,应该是他留在贡院守人的士兵,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呆若木鸡的唐观。
唐观见那是个大活人,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与裴则明对视一眼后,一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边试图在脑海里辨别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那小兵吓得直了神,在那两位大人审视的目光中像截木桩似的呆呆地杵在那里,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躬身揖了一礼,讷讷道:“裴大人,唐大人。”
裴则明下意识地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沉声问道:“在那儿干什么?”
那小兵用手抹了一把脸,战战兢兢地说道:“……上茅房。”
此处是文场里的最后一排号房,关押犯人的地方在西试监后面的一排连房里,解手要穿过致公堂再绕到大所后面去,每排号房的最末间是供考生用的茅房,解手直接过了棘墙来文场里倒是更方便。
裴则明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接着问道:“人还在么?”
“在呢,在呢。”那小兵忙不迭地系好裤腰带,哈着腰走上前来,“我们头儿守着呢,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裴则明点了点头,立刻提步往西试监去,唐观轻不可见地打量了那小兵一眼,提步跟上裴则明。
那小兵见两位大人突然造访,这会儿又一声不吭地相继走了,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西试监里里外外照彻通明,连夜色也在三尺之外就消散了。
听得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守在最外间的士兵连人都没瞧见,就先开口取笑道:“小柱子,让你晚间少吃点你不听,非得跟我抢,吃坏肚子了吧,活该你一晚上跑五六次茅房……”话还没说完,剩下一半就卡在嗓子眼里了,他明显地愣了一愣,呆不楞登的表情立时便消失了,面上转瞬间便换成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裴则明站在门口,立时将光线挡了一挡,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理这个扒着门框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小兵,径自提步往里去,里间守门的士兵见是他和唐观,便先行一步打开了门。
在里面的邢宽听见声响,迅速回转身子,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柄把刀抽了出来,待看清来人是裴则明后,显然愣了一愣,然后将出鞘的刀塞了回去,双手抱拳道:“两位大人,失礼了。”
裴则明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人呢?”
邢宽朝着里面一指,道:“在里面。”
裴则明提步进去,只见那人被五花大绑着,闭着眼睛蜷缩起身体,身下垫了层草席,脸色比纸还白,嘴唇也枯萎了。
裴则明在他面前蹲下,扯出他嘴里的封口麻布,沉声道:“本官有几句话要问你。”
那人听见了有人说话,先是掀了掀眼皮,见来人是裴则明,眼神在烛光里闪了闪,便又将眼睛闭上。
裴则明见他油盐不进,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的反应,道:“你现在还有说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继续选择,缄口不言。”他的语气逐渐冷了下来,寒声道:“你大可以憋到刑部的公堂上再开尊口。”
地上躺着那人的眼眸微微翕开一条缝,动作迟疑的一瞬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此人对于自己移交刑部后会是什么下场,显然已经心知肚明。
裴则明缓缓站起来,眸色逐渐沉了下去,竟还是个不怕死的。
原本立在一侧的唐观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裴则明的肩膀,问讯这种活儿,还是他比较拿手。
裴则明双袖一拂,退到一旁去。
唐观搬了一把椅子来,摆在那人面前,掀袍坐下后,顺势敲起了二郎腿,举起双手就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细看,弹了弹指甲,又捻起指尖吹了吹。那人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也不问话,竟然坐在这玩了半天指甲。
唐观觑着那人脸上逐渐开始冒汗,这才把手收了起来,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淡淡道:“陈平,表字孟生,旧历元年生,年二十七,平京灵渠县人。家住戴楼门外城隍庙旁边的老鸦巷口,家里三口人——”
“你们想干什么!”那人听见唐观报自己姓名时都没什么反应,待唐观说到他家人时,忽然暴起,立刻便被邢宽按住。
唐观垂下眼睑,继续说道:“上有现年六十三岁的老母,下有二十出头的弟弟陈升,陈升于景宁十一年参加乡试,未中。去年也参加了京师的乡试,还是未中。”
陈平被邢宽紧紧摁在地上,一侧脸颊贴地,他奋力地挣扎,不过多时便在地上擦得鼻青脸肿,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勃然大怒道:“你们这群狗官!糟践我一个还不够么!我弟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他那双手是该捏着笔读书写字的!”
唐观俯下\\\\身去拍了拍靴子上的灰尘,在陈平面前微微抬起头,与他平视:“骂谁狗官呢。”说罢,便抬手指着身后的裴则明道:“把你抓来这里绑着的人在那,打你的人也不是我,本官可没碰你一根手指头。”
他微微垂着眼睑,看着地上霎时偃旗息鼓的陈平,轻声道:“例行公问而已,你着什么急?”他刻意慢慢悠悠地说,一字一词都意味深长。
唐观回头去看裴则明,二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裴则明走上前来,轻轻挥了挥手,邢宽放开了对陈平的钳制,陈平整个人便如一滩脱了力的泥瞬间瘫在地上,双目浑浊不堪,仿佛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正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一潭死水。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他们用你的家人来威胁你,是么?”
过了良久,陈平虽还是未张口,却轻轻点了点头。
裴则明轻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声音愈加平和,接着问道:“他们要你做什么?”
地上的陈平面色苍白,一张清瘦的脸像槐树皮那样皱巴巴的,他费力地仰起头来看着裴则明,那张白净的脸上,五官布局得恰如其分的端正,双目在满室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眼前此人是裴晛,是弟弟陈升嘴里总念叨的裴晛。从春闱还未开始,诸位官员提前进入贡院做准备,裴则明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一丝不苟、尽心尽力,陈平就知道,裴晛是这个臭气熏天的大染缸里难得的鲜洁干净的人。
他这辈子可能马上就结束了,像潭烂泥似的沤了。他无力挣脱,但是陈升不行,他还得读书科举,出人头地,他得做一个鲜洁干净的人。
陈平把头垂下去,阴沉地低语着:“我告诉了你,你能救我母亲和弟弟么?”
裴则明笃声道:“我可以。我不单要救他们,我还要救你。”
陈平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布满一道道红血丝。
裴则明的面容在灯光的映照下白得发亮,透着雪中含春的温默,他笃定地说道:“按照大梁例律,你罪不至死。”
唐观适时插了句嘴:“这个我作证,大梁的律法没人比我更熟了。”
裴则明点了点头,面带鼓励地看着陈平。
陈平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酝酿着说道:“他们要我在起火的时候趁乱出去,把放在指定地方的东西送到另一个地方,自有人会去取。”
裴则明顿了顿,问道:“从哪里拿的,东西是什么,要你放在什么地方,知道谁会去取么?”
裴则明一连抛出了四个问题,陈平一个一个地回答道:“东西是一截儿竹管,我没打开过,也不敢打开,听声音……”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里面可能是一卷纸。我放在了一间号房的屋檐下的缝里,送东西来的人我不知道是谁,那东西我也是在致公堂外面的棘墙下取的,至于是谁去屋檐下拿,我也不知道。况且,我刚放下就被抓了。”
裴则明目光微沉,问道:“是哪间号房?”
陈平想也未想,说道:“辰字十三号。”
裴则明眉心动了动,辰字号,顾准也在那排号房,辰字二十一号。他敛了敛眉,接着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谁指使你的?”
陈平此时原已平静下来了,说起此人时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应天卫千户,庞正。”
裴则明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是应天卫。
他站起身来,嘱咐道:“明天一早刑部会来提人,无论怎么逼问,都别认。”他顿了顿,抬手指着唐观,接着说道:“就算刑部草草结了案,结案文书送到大理寺,那位大人会帮你的。”
唐观应声举起了手,微笑道:“正是在下。”
裴则明对邢宽说道:“现在最为要紧的,是保护他。”
邢宽双手抱拳道:“是,下官一定小心看护。”
裴则明点了点头,侧目看向陈平,陈平也抬起头来看他,双目犹似一面经历岁月风霜后的斑驳平镜,正怔怔地望着裴则明,眼神涣散无光,渐渐溢出滴滴泪水,重重砸在地上。
裴则明愣了愣,忽然扭头便出了屋子。
唐观挠了挠头,讪笑道:“对不住,那个木头桩子心软,受不了这种场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春闱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