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修)
菱花窗外的晨光斜照进来,虽然不暖,但也把屋子映得亮亮堂堂的。窗外的杨柳刚刚发青,长长的丝绦上染了淡淡的翠色,天空明澈如一面镜子,湛蓝湛蓝的,敞亮得很。
唐观正跳着小碎步迈进大理寺的大门,看见官员们都在聚在天井下面围作一团边吃早饭边唠嗑,便过去凑趣,手贱地在苏颂的屁股上拍了一掌,眉开眼笑地道:“大清早的,聊什么这么起劲?”
苏颂原本气鼓鼓地回头,看清来人是唐观后,只得把火气和着烧饼一起咽下去,偏偏唐观还恬不知耻地伸手来捏他圆鼓鼓的脸蛋,被苏颂身手敏捷地躲了过去。
对面豁了一个门牙的官员惊奇道:“二头儿,你还不知道么?”
唐观抹了一把脸上的烧饼渣,嫌弃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那豁牙官员口若悬河的地说道:“春闱不是出事儿了么?那通大火还烧出闲话来了,昨天春闱刚刚结束,礼部还没来得及交人,今早刑部派人去贡院提人,你猜怎么着?”他故意买了个关子,没继续往下说。
唐观捏着苏颂脸蛋的手蓦然一松,讷讷道:“出什么事了?”
豁牙官员还纳闷,唐观今天怎么这么给面子,还真是一脸惊疑,于是心满意足地接着说道:“刑部去的人把门一推开,那人仰躺在地上,早没气儿了。”
唐观一脸诧异地追问道:“怎么没的?”
豁牙官员惊讶于他对这事怎么这么上心,继续道:“这我也不知道,只说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唐观一时无言,他忽然觉得,天光映在窗上,敞亮归敞亮,却有种说不出的苍渺。
大理寺卿李赟这时正从门外进来,紧抿着嘴唇,从鼻梁骨往下,两道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了嘴角。
院子里的众人见他耷拉着脸进来,便立刻站好,整齐划一地躬身揖礼:“头儿。”
他正心烦意乱地跨过门槛,一抬头便看见站在天井底下的唐观,怒目如火道:“唐观,你给我滚过来。”
唐观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一声“完蛋了”从心底冷沁沁地冒出来。
“砰哧——!”
滚烫的茶汤和被热水泡得刚刚舒展开的茶叶一同浇淋出来,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稀碎,旁边跪着的人被砸懵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回过神来也一动不敢动。
一直低眉顺眼的小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顺手掩上了门。
翁识舟伸出二指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手,擦完犹似觉得不解气,狠狠地将手帕掷在那人脸上,怫然大怒道:“蠢货,还嫌人手里刀子不够多,上赶着送过去一把!”
那人硬生生挨了一茶杯,手帕掷在脸上,连眉梢眼角都没动一下,只是伏下身去:“大人息怒。”
“息怒?”翁识舟不怒反笑,阴恻恻地说道:“事情没办好,总该有个理由。”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是手底下人做事慢了。”
他应声扭头看着地上伏着的人,微眯的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语双关地说道:“周旋,手底下的人怎么做事还用我教你?”
伏在地上的那人愣怔了一下,正是应天卫指挥使周旋,他此刻觉得利刃在身,一时不敢说话。
翁识舟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裣袖,淡淡道:“起来吧,把尾巴料理干净了,别让人追到你这里来。”
周旋点头称是,却仍然不敢立刻站起来。
翁识舟笑了笑,亲自弯腰扶他,周旋怎么敢要他亲自扶,立刻快速地起身,然后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
守在门口的小鬟轻轻扣了扣门,敛声道:“老爷,户部尚书陈大人来了,已经穿过走廊了。”
翁识舟缓然笑了一笑,道:“那就出去吧。”
周旋躬身揖了一礼,退出门去,只见户部尚书陈寿堂方才踏上走廊,不由得一愣,垂眸去看跪在门口的女孩,湘色的衣裙里伸出一段纤细的脖颈,他不禁微挑着嘴角,带着一股嘲讽之意。
他收回落在女孩身上的目光,抬步踏上走廊,恰好与陈寿堂相遇,于是拱手揖了一礼,唤道:“陈大人。”
陈寿堂见他前襟和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出门前又听了贡院那事,顿时便明白了七八分。他点了点头,权当作是回应,然后便抬步走进房中。
周旋的眸色暗了暗,抬步便向外走。
夜色安详,繁繁的雨水交织着风斜飞入宴如堂,唐维周正在伏案撰写文移,裴则明和唐观在书案前并排立着,低头垂眼地默不作声。
这是已经挨过一遭训斥了。
唐观微微侧抬起头去看裴则明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这么清汤寡水地正对着地板。
唐观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他就知道,这家伙也不是在真心忏悔。
裴则明也微微侧目,两人目光相碰,交换了一个眼神。
唐维周略略抬起眼,看着他俩的小动作,习惯性地冷笑了一下,这两个小东西还不死心。他把笔重重地搁下,沉声道:“听不懂人话么,不知道停职查办是什么意思?”
裴则明将头轻轻扬起来,双目在满室灯光下微微闪动,他轻声唤道:“老师。”
唐维周将刚刚写好的折子合了起来放到一侧,目光平静地看着裴则明,他一时有些想不通,这孩子今天怎么犯轴了。唐观从小到大都是一头倔驴,犯起轴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可裴则明不一样,他的性情平正冲和,抱璞而通透,虽傲骨峥嵘却不露锋芒。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适时收手才是恰当的。
唐观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一丝笑来,学着裴则明的语气轻声唤了一句:“爹。”
唐维周还是没说话,抬目扫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唐观忽略了他老爹的警告,顶着被揍的风险,硬着头皮说道:“陈平都吐出庞正了,咱们为什么不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挖到——”
“挖到翁识舟身上?”唐维周截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唐观闭了嘴,他倒没指望能挖到翁识舟身上,那老家伙属壁虎的,顶天等挖到应天卫的时候就会断尾求生了。至于是断一截还是断两截,那还剩点讨论的空间。
唐维周看着一语不发的裴则明,又看看大言不惭的唐观,火气瞬间从脚底直窜上脑门,拿起方才搁下的折子掷到唐观身上,怫然怒道:“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你们俩算什么东西,他翁识舟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加起来还多!刑部第二天开门的时候,人都僵了,头天晚上只有你们去过,不是你们就是留在贡院看他的人,那群士兵一早就收押进刑部了,停职查办都算便宜了你们,再嚷嚷就给我滚进刑部去!”
唐观平白挨了一下,也没把他那支棱得三寸高的反骨砸下去,反而是不痛不痒地抵回去:“事儿是两个人一起办的,怎么光薅着我一个人挨揍?”
裴则明闻言,不禁抬目看了身侧的唐观一眼,对他这种落井下石的幼稚行径表示不齿,然后俯下身去捡起唐维周方才扔过来砸人的折子,双手送回唐维周的案头。
唐观冷眼看着他惺惺作态,对他这种反将一军的行为表示极度无语。
唐维周不想看着眼前这两个让人糟心的小东西,他靠在椅背上,面色疲倦地闭了眼,抬起手来挥了一挥,冷声道:“都滚出去。”
二人闻言,只得一齐退出了屋子。
唐维周默然睁开了双眼,他也曾年轻过,甚至是当年三人中最张狂放肆的那个。只是年少轻狂和谨小慎微之间并没有千山万水,只需要结结实实跌一跤就足够了。
景宁六年也许是大梁历史上的一道沟壑,也是他心中的一道沟壑。原本深不可愈的内心随着顾准的到来已经产生了幽微的悸动,这场春闱风波则以另一种形势点燃了他内心久久压抑的星火,且逐渐呈燎原之势。
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细雨一丝一丝地在空中缓慢地落下,速度缓慢得仿佛时间被拉长了。
唐观伸出手掌去接住点点雨水,侧头看向裴则明,问道:“明日是谷雨,过了这个节气,平京春天的雨水就该停了吧?”
裴则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提步走进细雨里。
细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脚下,深深地淋湿了地面,将廊庑下的灯光反射成了明晃晃的白。
二月二十五,正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正是京师烟柳满都,杏花最为繁盛的时候。滨河两岸,御街两侧皆是沉浸在蓉蓉春色中。
贡院门口的墙边早已等满了人,不少达官贵族的马车塞满了整条街,也来了不少适龄女眷,在一街之隔的开宝寺上香祈福后,便进入马车等待,时不时便掀起车帘看一眼,然后又羞涩地躲进去。
贡院将布告栏用红绸子围了一圈作装饰,红榜下不仅有翘首以盼的举子们,还有正屏息凝视的拿着锣鼓和炮仗的家丁们,以及手抄棍棒跃跃欲试的一圈壮汉。
这样一群人都围在布告栏下面只等着杏榜张贴,举子们目光灼灼地盯着红榜,壮汉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举子们,家丁们一只眼睛盯着贡院的大门,另一只眼睛留神自家的公子哥,以防被人榜下捉婿抢走了。
宋其修打趣道:“咱们可得看好颂和了,省得等会胳膊腿儿都被人瓜分了。”
李知为看了一圈儿,发现好几辆马车向他们投来视线,不由得昂首挺胸,问道:“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好几个姑娘都在看我呢。”
宋其修闻言,取笑道:“你就拉倒吧,咱们这儿最抢手的就是则灵跟颂和,早就知道能上榜,又一表人才。则灵家里面有位娘娘,婚事得仔细斟酌,别人心痒但也无可奈何,颂和可就不一样了,你且等着看吧。”
顾准听了,感觉自己跟条待宰的羊羔似的,她不免笑了一笑,环顾一圈之后,发现的确不少人都盯着她,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李知为把她往身后拉了拉,道:“帮你挡一挡。”末了,又喜滋滋地补上一句:“没准儿小姐们就看上我了呢。”
顾准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无奈笑道:“让给你,全让给你。”
李知为回过头来瞧她,嘴一咧,圆圆的脸庞便笑开了花:“这话可是你说的。”
顾准笑了一笑,打包票道:“我说的,绝不反悔。”
这时贡院的大门倏然洞开,一群官员敲锣打鼓地出来,人声瞬时间到达了鼎沸,顾准踮着脚望了一眼,奇怪裴则明竟然没在那群官员当中。
她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裴则明身穿一身墨色便服,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的贡院牌坊的石柱下,他对顾准忽然看过来有一丝诧异,但很快整个人就恢复到了静水无波。
微风吹拂着柳条尖儿,慢慢悠悠地扫过来,他低垂了眼眸,任由柳条的嫩芽轻拂过他的面颊,也懒得伸手挡一挡。
顾准回过头去,心里想,这人还真定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春闱揭榜开了个小头,明天继续揭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