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裴老夫人信佛,经常来弘慈寺,与这里的知客师父熟识,进寺后带了女眷去大堂上香。
堂上供奉的佛祖通身贴了金箔,双手合十,静坐在堂中,受往生众人的叩拜。因先帝曾有修缮,弘慈寺占地庞大,主殿更是红漆雕梁,丹楹刻桷,熠熠生辉。
江文景跪在蒲团上,看着慈眉善目的佛祖,不禁有些大不敬地想,弘慈寺香客如此之多,佛祖当真能一一践诺,满足他们心中所想吗?江文景没为自己求什么,幼时母亲被姨娘害得重病,她求医无法,日日叩拜佛祖,母亲却还是病逝了。
进过香,爷们下山回府,女眷留在寺中要小住一夜。
知客师父引女眷们去了禅房,到了晌午,已是饥饿了。弘慈寺的斋饭很是清淡,江文景不挑,慢条斯理地吃完。
女眷们四间禅房,江文景用过午食准备出去走走,正巧了有人叩门,柳柳拨了门栓,高氏站在外面看了她一眼,“我想同你说说话。”
弘慈寺占地颇大,亭台楼阁皆有修葺,二人出了禅院,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去殿堂进香,另一条则是由黄土铺成的幽径,所通之处是先帝曾经小居过的栖音台,高氏选择了第二条路。
“大嫂要跟我说什么?”江文景问道。
正是冬日,前些天下了雪,青石路由人洒扫过了,曲径通幽,放眼望去,白雪皑皑,一望无垠。
楚朗开阔的天地之中,唯有几点华服的女子在踽踽行走。
高氏扫了眼落后一步的影子,好一会儿才搭话,“我以前很是羡慕你。”
江文景顿了下,等她继续说。
“江氏门第不如我们高家,母亲却亲自为二爷去江家求了你,而我只能嫁给不学无术的裴大爷。你进门没多久,母亲让你管家,我不服气,就暗中给你下绊子,怎知都被你不声不响地解决了。母亲定然知到这些事,嘴上不说,心里对你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止一星半点。”
“后来我亲近你,不是为了讨母亲喜欢,而是真心觉得你这个人可交。”高氏眼中露出一丝怨怼,“谁料,你又收养了那个小畜生。”
“那个小畜生我一见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等将来长成人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江文景暗叹高氏识人颇准,二爷也是这般作想。可裴远洲终究是裴家血脉,若心生怨怼,识了恶果的终究是自己。江文景抿了抿唇,没再劝她。
高氏话头一转,又道:“当初我不明白母亲为何挑我做大媳妇,你做二媳妇,如今算是明白了。母亲是个厉害的,京府女子,也就你能得二爷的眼。”
一条路快走到了尽头,两人到了后山小径,向下眺望就能看见坐落在半山腰的栖音台。与平日肃静不同,台上立了一队人马,院里有一妃色衣着的女子,她对面站着一个男人。
那道身影江文景已是无比熟悉了,她心头一紧,蓦地抬眼朝高氏看去。
高氏早有预料,瞥见她不必言说就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禁感叹:“弟妹之聪慧,是我一辈子也赶不上的。”
“你当认出了,那女子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张阁老的嫡女张平茵,张阁老是二爷的恩师,前不久那张平茵的夫君过逝,又哭又闹,谁也劝不住。无奈之下张阁老就写了帖子请二爷过来,你也知道,这种事二爷想让你看见你就能看见,不想让你看见,一辈子也不会知晓。”
她这时是有些同情江文景的,这般通透的女子,若嫁个寻常人家,定能牢牢抓住夫君的心,可惜了,她嫁的是城府颇深的裴二爷,要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快刀斩乱麻,鱼死网破。
在弘慈寺住了一晚,翌日裴府爷们亲自过来接回女眷,裴二爷披着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身形高大挺拔,负手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山的银装素裹,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裴昭鄞转过身,看见向他走来的江文景,笑道:“有事耽搁来的迟了,等久了吧。”
有事耽搁,会是什么事呢?是在陪栖音台那位张家嫡女吗?
看着裴昭鄞平静温和的目光,江文景心绪愈发复杂酸楚了。她知道,那是他给自己的一个警醒,这些日子她小性子实在太多,裴二爷脾气平和,做什么都是不动声色的。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些心思,福身做礼,眉眼柔顺温婉,瞧不出异样。
这桩事便轻描淡写地过去。回府后江文景再去裴老夫人那请安,高氏也能跟她说几句话,二人关系缓和许多,不知什么缘故,裴远洲也日日去高氏那晨昏定省,母子面上是看的过去了。
听说这些事,江文景不得想起一切的缘由,裴二爷三言两语,不动声色中就平息了府内风波,这样的男人,好似没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
到了初五,裴昭华才快马加鞭地赶回裴府。
她扶着肚子,由张先昱小心翼翼地牵下马车,不知闹了什么别扭,裴昭华拍了下男人的手背,抬步自己先走了,张先昱无奈地笑笑,紧着跟在后面。
裴老夫人一早得信,在堂屋坐不住,站在影壁下来接,裴老夫人亲自出来,其他小辈自当随行,不一会儿影壁下主子仆从站了个满。
“阿娘!”
只见一道明艳臃肿的人影飞快奔到裴老夫人怀里,裴老夫人吓得心惊肉跳,一把拍了裴昭华的肩,又心疼又生气地道:“都是有孕的人了,一点都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子。”
裴昭华吐舌头,跟个小姑娘似的,“郎中说了,这孩子结实着,不怕摔不怕打。”
裴老夫人被她逗乐,“瞅瞅这个小泼皮,天生跟我作对的!”
众人都知裴老夫人见到裴昭华高兴,连声附和。
张家表哥张先昱方才紧护在裴昭华后面,见人没事,松了口气,对众人见礼。
拐了自己宝贝疙瘩,裴老夫人对这个女婿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点了点头算是给女儿面子。
女眷们去裴老夫人的堂屋,裴家三爷则陪客去了正厅。
裴昭华腻歪完裴老夫人,就来找江文景,两人落在后面悄悄说话,“二嫂嫂,这是我在张家从婆母那得的方子,我三弟妹就是用了这个方子,调理一年就有孕了,我这才拿来给你。”
江文景接过那张封得严严实实的花笺,想到前不久在弘慈寺的事,心绪复杂。
裴昭华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没寄希望,再三保证这方子一定有用。她不是家中的小姐了,嫁了夫家才知道光靠丈夫的疼爱是没有用的,在夫家立足最重要的就是子嗣,她如今得了一胎,夫家上下把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由得想起了两年还没有身孕的二嫂嫂。二嫂嫂是高嫁,母亲虽仁善,但心里必然计较,不禁有些担心。
江文景敛起心绪,弯了弯唇角,握住裴昭华的手,“多谢宜君。”
各房在堂屋坐了会儿,见裴老夫人要与裴昭华说体己的话,各自避开散去。
裴昭华瘪着嘴抱怨夫家,说婆母见张先昱对她宠爱无度,愈发看不过眼,要立规矩,可裴昭华好歹是老夫人亲自教养的,哪是那么容易磋磨的人,在张家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是张先昱出面说和,婆媳才能维持表面的安宁。
她嘴上抱怨,眼里却是甜蜜着。
裴老夫人看出来她在张家过得好,也就没说扫兴的话。两人又说了会儿,提到裴大爷在外面养的外室子,裴昭华见过那孩子几年,说不上什么缘由,虽是同一血脉,可总是亲近不起来。
对裴远洲,裴昭华机灵地没多说。
她想了想,忍不住问二嫂嫂的事。二嫂嫂两年无子,寻常人家就该休妻纳妾了,别说裴家这高门大户。
裴老夫人道:“你二哥的意思,你二嫂年纪轻,再调养调养。”
原是二哥自己不愿意,裴昭华放了心,二嫂嫂那么好,她二哥敢休妻,她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裴昭华难得回一次家,自然是要常住。她信里说要跟江文景打捶丸,不是说着玩,让婢女翻出以前用过的全副梨木杓棒,装了十个瘿木丸就要去找江文景。
正赶上张先昱回来,看到她扶着肚子赶路的装束,哭笑不得,千哄百哄,才把人哄回屋。
“你不心疼我也心疼心疼孩子,郎中可叮嘱了要好好歇息,赶了这么远的路别累坏了。”张先昱拿了床里的金丝纹引枕给她垫到背后。裴昭华别过脸,哼了声,“现在回了裴家,有母亲撑腰,我可不会受你欺负。”
张先昱笑意愈发得深,连声道:“是是是,为夫再欺负了你,大哥二哥就先把为夫的腿给打断了。”
知他是打趣自己,裴昭华脸红得厉害,伸手推他一把,“你烦不烦!”
张先昱从不会与她计较,怕她摔了,顺势就把人搂到怀里了,“烦了也嫁给我了,为夫可是只娶不退。”
裴昭华埋在男人怀里羞红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