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方帕

夜半三更,秋雨未歇。

将军府前院梧桐叶落了一地,风吹梢头咯吱作响。

微波荡漾,倒映女子清隽背影。她提了盏灯,烛光微弱,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脚步略显匆忙。

白玉举灯望向前头,只见府邸大门紧闭,如同头顶的天漆黑一片,压着人喘不过气。

自从入了秋,雨便接连着下,不停不歇七日,今儿个瞧着势头倒是小了不少。

回廊处,丫鬟携着蜡烛碎步走来,将灯笼里重新换过,周围才亮堂些。

丫鬟视线渐渐明了,方才看清美人面容——

柔光下的白玉长睫翕动,她皮囊生得极好,唇中独留一点痣,愈发惹人采撷。

丫鬟被眼前场景呆了一瞬,又想起白玉身子骨才刚好些,便忙不迭跑来前院等将军回来,灯笼里红烛换过一根又一根,却是没瞧见半个人影。

她不忍多嘴道:“夜如此深,将军怕是不会回来,姑娘要不早些回屋歇着吧。”

白玉摇头:“将军回来,看到院里有人掌灯总会心安些。你困了便回去,不必陪我。”

自打她缠绵病榻起,已经许久没见过裴璟了。

起初怕传过病气,她选择闭门不出,可再后来险些药石无灵,只有丫鬟独自陪伴,从始至终也未曾瞧见将军一眼。

既然等不到裴璟,那便换她来寻,见他一面心里总能踏实些,好过守在偏院游思妄想,枉费工夫。

丫鬟自知拗不过,福身退下,转头去小厨房,想着熬碗姜汤给姑娘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雨淅淅沥沥下,偌大的院子只留白玉一人,为其点灯照明。

她打有记忆起,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因贴身衣物里有枚白色玉佩,才化名白玉。

边陲战事吃紧,百姓四处逃窜,夜里赶路是常有的事。她那枚玉佩是在路上不慎丢掉的,白玉不想就此丢掉亲人线索,便返回原路找寻。

不料撞见敌军踏着血泊奔袭而来,挨家挨户搜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势头仿佛要把人活生生吞了去。

她躲在犄角旮旯处发抖,战马嘶鸣盖过鬼哭神嚎,外边颅骨扑通落地,又被随意踢开。

死相千奇百怪,甚为可怖。

若不是将军救了她一条性命,恐已不在人世,化作孤魂野鬼。

彼时——

男人骑着马居高临下,一身盔甲在长夜里泛着冷意,雨打湿他鬓角乌丝,眉宇间清俊疏离,凛若冰霜。

长枪一挥,纵身其间,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她亦记得,裴璟也曾脱下战袍,救济灾民,亲自往她手里递了碗白粥。

粥本来无味,尝时她心底甜得发腻,腻到快溢出来。

至此,再无一人入她眼。

轰——

滚雷长啸,电火行空。

回神之间,门前传来响动,她眼底又现熟悉身影,那模样摇摇晃晃,走路虚浮仿佛喝醉了。

见此,白玉急急撑起纸伞,提灯踩雨而去,淋湿大半衣衫她也未曾觉察。

“将军醉了,走慢点,莫要磕着。”

白玉想要搀扶着些,却不料对方酒意未醒,男人下意识甩手:“没醉,别碰我。”

似是没预料到此举,白玉猛不防踉跄几步,硬生生摔倒在地,她顾不得身上吃痛,又快步跟了上去。

灯笼在泥地里滚了又滚,路过裴璟脚边时,火光倏地灭了。

幔帐垂落两头,喘息未定。

她手抓着软枕,颤颤巍巍将脸埋进去,咬紧唇,挨着不能承受之力。

在此事上蛮横无理,裴璟一向如此,断然不会怜惜。今儿他醉了,行为愈发胆大妄为,一抬一放,险些把魂儿抖出来。

白玉呜咽:“将军,我……我……”她睁开眼,望见那双通红的眸,又是一阵刺痛。

泪扑簌簌流到白玉发丝间。

她极力挣扎往回缩,缩到角落,被一把拉了回来。

隔着古铜肤色的背,她仿佛感到世间在不止不休的晃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塌上那人借着酒劲闹了好一阵儿,许是折腾累了,才安分下来。

裴璟靠在她边上,嘴里时不时梦呓,说几句旁人听不清的话。

白玉勉强起身,披着单衫,身形愈发单薄,她望向四处一片狼藉,总算歇了口气。

她现下只觉稀奇,裴璟向来滴酒不沾,好端端的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想是遇到甚么烦心事了罢,惹着他不痛快。

丫鬟站在旁侧提醒:“姑娘,热水备好了,还是先去洗洗罢。”

白玉下意识看向熟睡中的裴璟,而后终是别开眼,低低应了句:“好。”

丫鬟目送着白玉离去,美人模样虽说比平日里狼狈些,但她下颚依旧高高抬着,像是习惯,总低不下去。

有种生来就有的傲气,可面对裴璟时又很快荡然无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白玉一头心思全在裴璟身上,连身上多了几块瘀痕也漠不关心,要知晓她从来都是最怕疼的那一个。

白玉洗完换了身素净衣衫,火舌摇曳下,她抬手木钗挽起乌发,鬓角垂落的碎发缓缓贴近脖颈两侧,凝脂点漆,柔若无骨。

半明半灭,叫人虚实难测。

冷风漏进纸窗簌簌响,颇有规律打着颤,白玉抬眼望去,人影重叠交错,像是两个丫鬟低语。

交谈声不高不低,恰好传入她耳中。

“屋里那位外面带回来的野胚子,不会还想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吧,说不定是邻国派来的细作。”

“呸呸呸,怀玉长公主才去和亲,这话可说不得,改日去清涯寺求个平安符,怎么也能保住你这颗脑袋不掉地……”

“我听说将军最近可忙着……”

白玉对此类谈话早已司空见惯,她本想一走了之,又听见丫鬟提了裴璟名字,悄然后退半步。

白玉无意识靠近窗边,她忍不住拉开一个小缝四处打探,鬓角发丝微微吹扬,没寻见半个影子。

那对话也随之淹没在银河倒泻中,无迹可求。

丫鬟口中的怀玉长公主名梁嗣音,白玉在边陲时略有耳闻,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姐,也是众人眼中贵不可言的长公主殿下。

传言中,梁嗣音生得极美,风姿绰约,眉目流转间有洛神降临之态。

长公主娇弱,被太后养在别处,不常在深宫走动。直至与邻国和亲,那道众人记忆中的倩影重现宫闱,为百姓称道。

说起来,这未曾谋面的长公主算是她半个恩人,若不是长公主前去和亲,白玉也不可能随裴璟回到将军府做了外室。

只可惜天妒红颜,如此绿鬓朱颜却要嫁予年逾古稀之人,实在惋惜……

也罢,人各有命,所得因果,皆有定数。

思量之际,白玉走到床前习惯性抬起袖口,再三确认过身上没什么味道后,她小心为裴璟掖好被子,静静观摩着眼前人,忽地笑了。

原来裴璟酣睡没有板着一张脸时,也并非那么不好亲近。

直到肩膀隐隐发来疼意,白玉思绪适时被打断,她手指隔着衣料轻触,一不小心碰到往日为救裴璟时留下那道伤痕,又长又深,掀开衣衫细看触目惊心。

虽然白玉当时被及时医治,但她身子骨也落了病根,如今只在寒夜中偶尔发作,相比以往并不算打紧。

那道疤痕险些夺了她半条性命,人也在鬼门关路过一回,痛彻心扉。

可当白玉醒来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时,便觉得痛意消减不少。

裴璟站在旁侧,双手负立,不可一世,他神色晦暗不明,眼里映过白玉的脸,心思难猜。

她想,终于又见到裴璟了,一切努力都没白费。

后来白玉跟着回到府邸,不懂规矩处处碰壁,险些被院里嬷嬷发卖,正逢裴璟瞧见,凭着那份昔日恩情才得以留下。

也就是这样,打着报恩的幌子,白玉阴差阳错得了个外室的名头。

府里少了刁难,冥冥之中她又多了几分妄想。

白玉时常在想,如若她待在裴璟身边久些,久到明年开春,会不会看到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无论多少个明年,她会等到的,等裴璟回过头真正看自己一眼,那便足矣。

裴璟与她本就是霄壤之别,相隔着整个天,未可同日而语。

说出来笑话,将军又岂是一个不知来路的孤女所能攀附的。

原是自己痴心不改罢了,她那股欢喜劲儿像老树根深蒂固,陷进去便如何也拔不出来。

除非有人拿来一把火烧死,那才叫真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传来响动。

“水……”

声音被男人扯着嗓子从嘴角挤出,像是沙子磨过银枪般逐渐粗涩。

饱经风霜,人已不似少年样。

白玉充满困意的眼一瞬清明,她手指试过温,忙端起杯盏贴近,才沾裴璟唇边,只见男人喉间滑动厉害,转瞬一饮而尽,杯底空空如也。

这次裴璟并没有昏睡过去,他墨黑的眸子缓缓睁开,迷蒙中戾气一闪而过,沉沉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

白玉手足无措垂下头,正想着如何解释时,裴璟醉意醒了大半,他淡然道:“出去。”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银光撕扯过木窗雕花,将屋内劈得通明,映在地上窈窕身影瞬间少了一大截。

她抬眼,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人拒之门外。

白玉似乎预料到男人反应,她低“嗯”一声,轻步往外走去,仿佛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吱呀——

门从外让人推开,朔风一股脑儿闯进屋内,雨斜着顺势噼里啪啦全数砸在地上,动静越发强势。

白玉不由得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来人是裴璟贴身侍卫,他正巧跟白玉打了个照面,面露诧异过后稍点头,加快脚步往里屋去了。

白玉关上门,站在屋檐下,她拾起地上纸伞想撑开,却是白费力气,仔细探查发觉伞出了毛病。

白玉想着等雨小些再走,唯独老天爷偏偏像是跟她作对似的,雨势非大不小。

半晌,天微微亮。

侍卫打开门,走出来的还有裴璟,二人穿戴整齐,看起来要出门。

相较下,她蜷缩在角落眼巴巴等雨停,实在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意料之中,裴璟没看她,男人背过身大步流星踏入雨中,啪啪几声,随着水花四溅,人影渐行渐远。

白玉愣在原地,落寞收回目光。也罢,不该存有希望的。

正当她准备抱着纸伞,提起裙摆淋雨回去时,远远听见有人跑了过来,脚步很是急促。

“将军吩咐,先让姑娘待屋里歇着,等雨小了再回别院。”侍卫撂下话后,一溜烟跑了。

白玉一时恍惚,她呆怔着推开门,也不知怎的就轻忽掉门槛,猛不丁打了个踉跄。

待美人稳住身子后,笑意再也掩不住。

按将军府的规矩,晨起会有人来掇弄屋子,而今早来裴璟这儿的是位老嬷嬷。

嬷嬷长相和善,手法娴熟,时不时跟白玉说几句话,也算解闷。

“这些活交给我们下人就好,哪有让姑娘亲自动手的。”嬷嬷将塌上衣服挂在旁侧,嘶了一声。

嬷嬷把看到的玩意儿塞进袖口,凑近白玉悄声道:“姑娘也太不小心了,这女儿家物件怎能混到别的去处,下次可记得好生保管。”

说完,白玉感觉到手心被塞满,触感极好。

她慢慢张开手,低头看到一块白帕,绣着三俩桃花,底下有行清秀小字。

白玉只念了一半,帕子便悄无声息飘落脚边,她强忍着肩膀痛意想要捡起。

不凑巧。

窗开着,风一吹又错过。

循环往复。

嬷嬷转身放置杂物,瞥见美人落泪,她满脸错愕问道:“姑娘,这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白玉视线片刻不离,她盯着桃花怆然失笑:“嬷嬷,我有点想家了。”

可是……

她哪来的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写古言《女扮男装在丞相面前掉马了》

求收藏——

文案如下:

冷面直女将军x话痨病弱丞相

谢家将军谢忱眠生得眉目如画,面若美玉,是皇帝手上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利刃,亦是朝中人忌惮想铲除的对象。

如今天下太平,她每天只有两件事要做:

一,冷脸提防他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二,看到爱占便宜又喜欢冲她讲道理的丞相洛子修,立马躲着走。

宫中设宴,谢忱眠中了奸邪小人计谋,浑身无力脸红耳赤,眼看宫女就要得逞,女儿身的秘密即将被发现。

却不料,平日里她单方面老死不相往来的洛子修突然出现打晕宫女,二话不说扛着她就走,边跑边唠叨:“忱眠兄,我就说你多读点书,这下活该被人算计了吧,我知道你感谢我,养在你别院的几匹马,直接送我呗?”

洛子修沾沾自喜之余,完全没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

他眼睁睁看着意识不清醒的谢忱眠,从怀里扔出一条又一条裹胸布,抬眼之间四目相对,震惊可怜又无助!!!

就在洛子修以为她要杀人灭口时,下一瞬他被谢忱眠按在犄角旮旯里,威胁意味十足:“洛大人,你不是喜欢缠着我吗?今日那便缠个够。”

“救……”

既然撕破脸皮,那就谁也别想跑。

洛子修出身寒门,又是孤儿。

自从身居高位,见惯了阿谀奉承之人,十分厌烦。

他瞧着谢忱眠也是同道中人,便心生结交之意,见官员变着法子挤兑她,洛子修就不停讲大道理让其警惕,没成想适得其反人越跑越远。

好在意外一场

到头来兄弟变夫人,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