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梦一场

长庆殿,安适如常。

鎏金铜香炉顶青烟萦回,异香扑鼻。

吧嗒——

落子无悔,清脆入耳。

两人静坐而对,男人执黑子先行,他睫羽低压,终是落于胜局。

“你赢了。”

皇帝梁易萧狭长双目轻眯,他手指慢悠悠拨弄着白子,玄色长袍不经意间摇晃,上面盘踞着几条金龙,不怒自威。

“陛下有心事,又怎能专心对弈,此番棋局微臣能险胜,实属侥幸。”

“你们啊,”梁易萧将白子随意叩在棋盘一处,“就知道哄朕,朕早不是孩童了。”

“微臣不敢。”

男人起身,朝袖口取出一只精致小盒,而后双手呈上:“陛下,这盒子是长公主特意嘱咐微臣交予陛下的,说您看完后就知道了。”

梁易萧接过盒子,打开平躺着一枚通白的玉,触手温凉,泛着荧荧光泽。他见过,是长公主梁嗣音贴身之物。

梁易萧平静阖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说道:“太后这几日发病,你医术不比宫里差,去替朕瞧瞧。”

“是,微臣告退。”

待殿内空无一人,梁易萧缓缓睁眼,紧攥着玉佩,那势头宛如要揉入骨血般强硬。

母妃在生下梁易萧那天,便驾鹤西去,他自小与长姐梁嗣音相依为命,虽说皇子,但不受宠在深宫里又如何好过。

好在有长姐,怎么样都会护着他,日子算安逸。

直到先帝病重,朝堂暗流涌动,欢愉转眼即逝。

长姐被送往别处,自己也成为当今太后养子,参与夺嫡登上皇位,太后垂帘听政。

局势在前,他只能坚壁清野,抽丝剥茧,韬光养晦。

本来北幽国指名道姓要去和亲的是太后小女儿,太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他不备换成梁嗣音。

以至于,梁易萧错过长姐生辰,错过见她的机会。

良久,梁易萧走到窗前,抬眼望向梁嗣音最喜的竹林,低喃:“长姐你看,天好像要变了。”

算算日子,雨也该停了。

长街马未歇,冒雨急奔。

头顶一团灰蒙中隐隐发亮,困在其间,藏锋敛锐。

侍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叹道:“将军,我说句公道话,你可真是心狠。”

“我可听说白姑娘大病初愈,就跑过来照顾了一宿,结果将军你一醒翻脸不认人,也不管雨有多大,就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裴璟言简意赅,他语气稍作停顿:“她有伞,可以自己走回去。”

侍卫是裴璟救回来的,名叫时酒。

两人相处许多年,打打杀杀,出生入死,看似从属有别,实则如兄如弟。

时酒多少摸清了裴璟的性情,听到回答,他摸鼻无奈反驳:“我还真没听过……醉一宿,把人赶出去的道理,也不送送。”

时酒感到身侧飙来道冷意,他小声嘀咕:“我是真替人姑娘惋惜啊。”

裴璟收紧缰绳,他双腿轻夹马腹,抬脚一蹬,无甚答复。

见男人抬手,时酒顿时截住话头,他翻下马,自觉拉好缰绳,目送裴璟进入宫门。

红墙黄瓦,庄严肃穆。

裴璟见过皇帝,人走出御书房,雨也渐渐停了。

地面沥水未干,一双黑靴掠过,官袍在倒影中逐渐明晰。

“裴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裴璟看见来人,并不意外,他颔首:“陆大人。”

“裴将军真是惜字如金,”陆大人抚着发白胡须,笑道,“老夫来提醒将军一句,莫要忘了你与我们陆家的婚约。”

裴璟面色无常:“自然记得。”

裴家与陆家的渊源要从上一辈说起——

陆家出身显赫,几代人皆当朝为官,高至宰相,一时尊荣无比。而裴家相反,在朝堂谨小慎微,无一席之地。

若不是老爷子舍命救过陆家家主,那婚约是必不可能落到他们裴家的。

陆家前些年提过解除婚约,恰逢遭遇变故,就没了后文。

现下裴家今非昔比,裴璟深得朝廷重用,是皇帝身边红人。想来陆家是铁了心要结这门婚事,不然也不会当面来问。

二人在宫门口辞别,陆家马车“辘辘”作响,驶进长街尽头,踪影无处可寻,只留下车轮沾水轧过的寥寥痕迹。

裴璟抬眸扫过,他神色异常发冷,连着周遭气息也寒冽起来。

“将军,我听府里人说……”时酒从远处牵马跑来,他话说一半,见裴璟神情不对,当即捂嘴噤了声。

那模样着实瘆得慌。

“嗯?”

裴璟翻身上马,嘴里漫不经心应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白姑娘晕倒了。”

枝叶扶疏,隐没于林间一条小路,金铜轿撵徐徐行进。

金铜轿撵前后缀着红罗销金掌扇,顶部覆着层淡淡漆红,云纹饰底凤凰图腾相绕,四面珠帘挂有缠绸缎。

透过木窗珠帘摇曳缝间隙,可以隐约窥见轿中女子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她宽大衣袖下青葱玉指握着半截红绸,红盖头内依稀瞧得出头顶凤冠,轻遮容颜也掩不住生在骨子里的龙姿凤采。

女子坐得端正不曾有过动作,直到随行侍女神色慌张掀开珠帘,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她才猛地扯下盖头。

白玉想看清女子面容,她双腿却如何不肯前进,像有链子锁着,动弹不得。

恍惚间,有一双小手挽过她的手臂,左右晃着。

“长姐,跟我回家好不好?”

一道稚嫩孩童音从白玉身后响起,她听着莫名熟悉,总觉得似曾相识。

白玉转身想一探究竟,随之闯入眼底的是遍地血红,耳边哀嚎凄厉,像要把人活生生扯着拽下去。

逃。

快逃。

这是白玉此刻唯一的念头。

不知怎的,她眼前一黑,视线再度明了时,白玉望见林间深处站着一人——

裴璟手持一把银白长剑,玄袍默然而立,枝头绿叶纷纷漫天而下,临绘出他未曾收敛神色的眉眼。

裴璟背抵着光,他发丝流落在光影间漾开,细瞧不真切,有种妄入凡尘烟火的错觉。

白玉想开口叫一声将军,奈何嗓子始终发不出音来。

情急之下,她提起衣裙踏过血泊,直奔裴璟而去。

待白玉与裴璟相距偏差分毫时,男人回头如往常般漠然,他紧抿着薄唇,没说一句话。

白玉下意识想抓着男人手臂,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偏偏事与愿违。

滴答——

血顺着剑身流下。

裴璟手中那把剑毫无征兆捅入白玉腹部,后者不可置信低头,猝尔染红了素白衣衫。

他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白玉踉跄几步摔地,她嘴张了又张,喉咙像是被扼住似的,拼命用力才勉强发出“裴璟”二字。

“姑娘额头越发烫,都说起胡话了。”嬷嬷叹口气,“蒲欢,你请来的先生到了吗?”

丫鬟急急向窗外张望着,十指紧扣,跺脚道:“嬷嬷,老先生说先让奴婢回来,随后就到,瞧着时辰久没人影,奴婢也不敢轻易断定了。”

丫鬟是裴璟指派给白玉的,若是白玉有个三长两短,她更好不到哪儿去。

嬷嬷思忖:“莫不是被人半路截了去?”

老先生医术高明,不是她们几个婢子请得动的,尤其还是治一个养在深院里,闻所未闻的外室。

“啊?那我再去寻次先生。”丫鬟话音刚落,侧边木门“咚咚”响。

打探清来人,丫鬟将门闩小心放在一旁,恭恭敬敬请人进了屋子。

“奴婢拜见将军……”

裴璟瞧着已然沾满泥巴的靴底微微皱眉,不紧不慢于喉间挤出个“嗯”字。

他瞥了一眼门外提药箱佝偻着身子的老者,而后自己抽出匕首有些挑剔地刮起泥来。

老者低着头,他按规矩走到床边把药箱放置地面,从袖口抽出一块白帕为其把脉。

泥刮了大半,裴璟顺势将匕首刺进地面,他轻瞥一眼里屋问道:“老先生,如何?”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眼前人脾性,他弯着身子收好白帕:“姑娘身子骨受了寒,服几日药大抵就好了,不过切忌期间莫要大喜大悲才是。”

话毕,丫鬟跟着老先生去抓药。

裴璟敛眸低头,紧了紧手腕处的护臂,他掀开门帘,极为平静打量着屋内陈设。

有些旧了。

“大喜大悲?”他不解。

嬷嬷见裴璟疑惑,应了句:“姑娘晕倒之前说,她想家了,奴婢觉得因是为了这个才悲伤的。”

裴璟走近几步,他慢慢看清美人娇容 ,与初见时不同,白玉眉间存了几分愁绪。

淡淡的,化不开。

一块绣桃花的帕子赫然在目,裴璟站住脚,他低头去拿,无奈眼前人攥着紧,不肯松手。

“姑娘手巧,那帕子上的桃花瞧着就好像活过来一样。”

嬷嬷打心底里欢喜白玉,也知晓她女儿家的心思,便想多在主子身前多夸赞几句也是好的。

裴璟闻言,剑眉略挑:“帕子不是她的。”

见状,嬷嬷识趣止住话头,退离屋子。

裴璟手上力道变轻,他别过脸俯视着塌中殊色,幔帐四散又纠缠,若明若昧。

局外人探不清的,局内人尽收眼底。

裴璟原本打算一走了之,怎奈屋里丫鬟没回来,他只好先照看着。

一个粗人不比女子心细。

他思来想去,伸手试过鼻息,悠忽之间,几滴清泪从白玉眸角滑落,她眉头紧蹙,好似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半吐半露,不知所云。

裴璟指尖稍顿,恰好触碰到唇中小痣,鬼使神差往下一滑,碰到衣襟。

僵持在左右,徘徊不前。

丫鬟取完药回来,看到将军愣坐在床前,她行礼前裴璟还在,之后人便急遽离去。

留下丫鬟小声嘀咕道:“不愧是将军,走路就跟跑一样,真快。”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描写金铜轿撵部分参考《东京梦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