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我杀的
夜幕渐深,寒风凛冽。
裴府大门紧闭,高墙内隐隐渗出些火光来。
一群下人举起火把,簇拥着整个偏僻院落,为首的夫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遮掩面容阵阵抽泣。
院落中间赫然摆着一具尸体,看样子已经有开始发僵的趋势。
有几个小厮壮着胆子左右抻着,那白布才颤颤巍巍爬上裴明远身体,而后盖住了男人煞白可怖的脸。
“儿啊!我苦命的儿,你怎么就舍得离为娘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好狠的心啊……”一声声凄厉的嚎叫传入众人耳底。
白玉因与裴明远对峙时,耗费大量心神随即两眼一黑昏过去,而今又被人用冷水泼醒,她身子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此番场景。
她和蒲欢背靠背用粗麻绳一同绑着,衣衫浸过冷水变得湿透,样子着实狼狈。
身后蒲欢的声音响起,哆嗦道:“姑娘……你没事吧。”
白玉低应道:“没……你怎么样?”
“我还好。看来今日她不会放过我们了……”蒲欢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她很显然还没那个从裴明远身死的场景缓过来,满脑子重复着“我杀人了”四个字。
毕竟小姑娘家家每日除了伺候主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惊吓刺激,就连白玉也心有余悸,一闭眼就会浮现裴明远那张月色下极度狰狞,置她于死地的脸。
或许是裴家夫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目光穿过一众家仆阴恻恻投来,然后向上抹了把眼泪,一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不要脸的贱婢!”说罢,她啪一个巴掌打在了白玉脸上,死死盯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你也别想好过,我要你为我儿送葬!”
白玉硬生生接下,火辣辣的灼痛在她侧颊蔓延,唇角不受控制地颤动,流下细长的血。
熟悉的血腥气弥漫鼻尖,白玉阖眼失笑,这种悲戚又无助的感觉好像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想躲个地方藏起来舔舐伤口,却不料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成了奢望。
明明什么也没做,到头来反而都是她的错。
白玉费力扭头,她环视一周,汹涌光焰下映照着所有人的脸,他们眼底情绪各异,倒映着斑驳陆离。
很显然,他们不知事情原委,多数是打着看热闹的念头,墙头草一边倒,自然而然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
白玉不禁想到,倘若……她不是裴府外室,换个高高在上的身份,那局面是不是就变了。
事实如此。
最起码在此时此刻,在裴府,地位凌驾一切。
可惜,她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除了自己憋在心里的这口气,旁的什么依靠都没有了。
裴家夫人看白玉沉默不语,一只手钳起美人下颚,尖细指甲陷进白玉柔软的皮肤。
她咬牙切齿讥讽道:“别妄想裴璟能回来救你,就算他回来,看见同父异母的弟弟死了,难不成做兄长的还会放过你?”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边是无关紧要,答案不言而喻。
白玉眼神仰视她,平静承认:“你儿子是我用簪子刺死的,让裴璟亲手杀了我。”
索性一了百了。
说来她求生欲已经被折磨到几近于无了,白玉如今腿骨未好事事需人帮衬,前有陆浅意敬茶之说,后有裴明远谋害性命,到底来过得并不安生。
像是被将军府养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样撞破头也飞不出去,任人宰割。
裴明远死了,势必得有人偿命。她活着生不如死,死了也算解脱,还能不连累蒲欢让其留下一条性命。
这是白玉目前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法子。
不知为何,裴家夫人捏着白玉手一怔,她在一个小小外室眼里竟感觉到了中前所未有的威慑。
“杀了太便宜你……”裴家夫人收敛心神,用力甩开白玉,“好啊,来人,把这个大胆贱婢先做成人彘扔进枯井里慢慢养着,我要她生不如死。”
说罢,就有人虎视眈眈逼近。
倏地,一柄银色长剑从暗处飞来,直愣愣刺进地面,翘起少许黄泥。
“啊——”
顿时惊得裴家夫人尖声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再回神,奴仆们已然自动站队两排,空出中间一条小道。
与此同时,院门口出现男人颀长身影,裴璟穿着袭玄袍与恰好月夜融为一体,他背手而来,眸底无尽淡漠。
时酒跟在将军身后,手中握着空空如也的剑鞘,他对眼前场景一惊,不由抿紧了嘴。
裴璟目光扫过院内一众人等后,终于落在了白玉身上——
寒风侵肌,簌簌拂过美人单而薄的衣衫,冷水在她凝脂般的肤上肆意妄为,白里透粉微漏春光,发丝未干黏在额间。
焰火摇曳,在团团围绕中,白玉整个人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似待宰的羔羊。
一瞬对视,她便下意识错开眸光,没有再看裴璟分毫。
裴璟缓缓开口:“你说谁是刺客?”
裴家夫人一瞧是裴璟,慌忙摇头,又摆上了哭哭啼啼的模样:“不是刺客……方才看花了眼,裴璟回来也该为明远主持公道了。”
时酒不解:“我们将军与二位分府别住各不相干,怎么就要主持公道了,反倒是你们大晚上围着别院,不怀好意。”
他和将军在外面来回奔波好几天,刚踏进府门半步,就远远望见火光冲天。起初还以为是后院走水,不成想是有人擅作主张把别院围了起来。
裴家夫人边抽泣边解释:“我也不想打扰你们……可明远死了,我得为他做主啊。”
说完,她瘫坐在地上怎样也不肯起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时酒诧异,没忍住:“什么!裴明远死了?”
闻言,裴璟上前几步拿过火把,手指捏起一角稍稍垂眸,确认是裴明远后便重新盖了上去。
他淡淡道:“嗯,死了。”
“我苦命的儿啊……”裴家夫人擦过泪,眼眶红肿,“他平日里再怎么顽劣也是你弟弟,你一定要杀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室来抚慰明远亡魂,不然他做鬼都不会安生。”
裴璟挑眉,他有条不紊解着外袍系带:“有何证据?”
裴家夫人指向近处丫鬟手端盘子上摆放的簪子:“明远脖子明显就是此物所刺。”
“确实。”裴璟没否认,“伤口太浅不至于死,致命伤在脑后。”
“脑后。”裴家夫人一噎,“那人也是你院里杀的,难不成身为将军想包庇……”
裴璟没回答,走到白玉面前将外袍盖在她身上,而后半蹲着一言不发解开了绳结。
两人心照不宣没看彼此,他碰过她的手,冷得厉害,还发着抖。
裴家夫人见此,气不打一处来:“你当真要纵容外室杀弟还包庇,传到外面你的名声何在?”
裴璟抱着白玉起身,她抬头看向男人棱角分明的脸,想挣脱奈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随即,她听到裴璟说:“时酒,报官吧。”
“报……报官。”时酒挠头,“将军您不就是个官吗?不用了吧。”
“免得有人说我包庇。”他看向裴家夫人,“裴家眼线众多,至于裴明远为何会来,你心里应当有数。”
“况且,我与你们分府别住,单是深夜到访未曾知会者,本将军一律认为是私闯民宅,到了官府罪责轻重各有定论,自是公平不会偏私。”
眼看时酒转身就走,裴家夫人忽地忆起些见不得人的烂摊子,害怕扯出来,于是她赶忙拦住:“不能报官,家丑不可外扬,你把那个贱婢处置了就是。”
“家丑。”裴璟踏上石阶的黑靴一停,漫不经心往后瞥,“你做的还少吗?”
仅仅一瞥,就将裴家夫人心事看个透,后者踉跄几步:“不……不是,当年之事不是我做的,你生母她咎由自取……”
“我答应过父亲。”裴璟沉声打断,“只要夫人安分守己,就让你在裴府安度晚年。”
裴家夫人当即把话咽了下去,恳求道:“那明远呢,他是你亲弟弟,血浓于水!”
“官府自会有定夺。”裴璟眼神示意下人,“送夫人回去,好生休息。”
白玉心神恍惚,再后来的事记不清,等清醒时发觉裴璟坐在床边。
她伸手摸向脖颈,发觉上面缠了少许绷带。
白玉嗓音低哑:“为什么要救我?”
二人中间点着烛火,微弱的光隔开距离,四目相对倒映着对方的脸,一时间谁也没移开。
她妄图在裴璟脸上找到答案,可惜一无所得。
半晌,他回:“不是你。”
白玉耳闻,攥紧了手指:“那上次呢?”
裴璟沉默。
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都知道对不对?”白玉想要个答案,想要一份属于自己的真相。是否如她心中所想,裴璟真的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心。
她久久凝视下,裴璟下颚微乎其微地一点。
猜对了。
白玉闭眼,尽量平复心绪:“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让我走。”她实在无法在将军府待下去。
裴璟答非所问:“你累了,将军府就是你的家。”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不多时,时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该走了。”
“好好养伤。”他低头掖好被角,唯独没有看白玉一眼,“我走了。”
天近佛晓,窗纸泛起了灰。
隔着落下的层层幔帐,男人五官逐渐朦胧,他背过身不留余地的向外而去。
在裴璟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白玉指尖用力扎进肌肤里,用尽力气冲他喊道:“是我杀的,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