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刀两断

美人眼底浸满了泪,泣下沾襟,雪白大氅将她骨瘦形销的身子裹紧,唇角微启毫无血色可言。

她站在裴璟面前摇摇欲坠,巴掌大的小脸溅了血,一直连着到下颚满是殷红。

见裴璟沉默不语,白玉上前一步,索性将脖颈顶在剑刃旁,她心若死灰:“既然裴璟大将军这么爱弑杀,那不如一剑了结我。”

说着,她阖眼又贴近了一点。

“咣当”一声,裴璟手中长剑坠地,继而在白玉颈部留下一道浅而淡的血痕。

倘若再晚些,她便真的丢了性命。

“我并非嗜杀成性。”裴璟漆黑的眸浮起波动,他终于开了口,“个中缘由不便解释,但眼前人绝不能活着走出将军府。”

所指之人是扶玉。

“那蒲欢算什么,也是不便解释吗?”白玉指甲嵌入手心,逼问道,“人命在你裴璟大将军面前,就这般无关紧要吗?”

仅仅一句不便解释,就可以轻飘飘带过,连个理由都没有。

裴璟大将军五个字不由让男人皱起了剑眉,听着莫名烦躁,他道:“蒲欢不过是个丫鬟,她杀了人偿命,无可厚非。”

“丫鬟。”白玉踉跄后退,“是,在你们眼中她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可她是为救我才失手杀掉裴明远,救人什么时候也成了错?”

一句又一句,字字珠玑。

“她若不死,来日死的就是你。”裴璟上前半步,握着白玉清瘦的肩膀来回晃着,试图让她清醒。

白玉用力挣开他的禁锢,死死盯着裴璟,反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去死,真当我对你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吗?”

每一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怒吼出来的。

“你无非是依仗着我爱慕你,以此来践踏我的尊严,随意玩弄我捧出来的一颗真心,然后不顾后果摔得稀碎。”

“裴将军觉得这样很好玩吗?”白玉哑着嗓子,眼眶像滴了血般红,她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委屈,说完嘴唇抖得厉害。

裴璟见状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去擦拭掉她眼角的泪,无一例外被白玉不着痕迹躲开,扑了个空。

裴璟僵在半空的手颓然垂下,他语气放软了些:“能不能再等些时日,我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不想再等。”

等太久心都麻木了,那股子非他不可的欢喜劲儿也慢慢散去,像碾过的瓷器碎成一片,再无复原可能。

说罢,白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了裴璟丢在脚边的长剑,上面混着血和泥。她没有任何犹豫,斩断了衣襟前一缕发丝,而后眼睁睁看着它掉至血泊中,寂然不动。

白玉脸颊流下一行清泪,眼底是不可动摇的决心:“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此生再无瓜葛。”

她这一举动猝不及防,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发已经断了,无法挽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之意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裴璟心口被狠狠扯过,扯出了道细长的裂缝,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灌了进去,无穷无尽走不到头。

“你……”

裴璟话未说完,白玉持着那把长剑就指在了他面前,打断道:“你方才说要杀扶玉,那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在将军府认识的人不多,除了蒲欢外,扶玉是一个。

白玉虽不懂他做了什么要被裴璟以剑相指,但她知道身后之人救过自己的性命不止一次,实在难以做到冷眼旁观。

见此,扶玉掩藏在袖口的银针不动声色收了起来,男人一贯携带笑意的狐狸眼收敛着,他长睫轻颤望向那抹娇小身影,神色不免动容。

除母妃外,已经好久没人挡在他面前了,甚至隐隐期待对方接下来会有何举动。

三人顿时被团团围住,耳边是众数刀出鞘的声音,不过须臾间,气氛剑拔弩张。

时酒站在人群中咽了口唾沫,劝道:“姑娘放下剑,我们将军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白玉失笑,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我还得感谢他不成。”

时酒挠头,急急解释道:“这说来话长……”

“话长就不要说。”

说着,那柄剑又离裴璟近了一分。

“姑娘冷静……”

时酒话说一半,感受到裴璟投来的目光后,他硬生生把后一句烂在了肚子里,局势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妙。

“放下剑。”

裴璟冲时酒一行人等说道,他嗓音压着,有一种沉沉的威慑力。

“将军你……”时酒纠结再三,咬牙道,“听将军的放下,听见没!”

闻言,白玉手中剑一紧:“你真当觉得我不敢刺上去吗?”

“我没有,但他不能走。”

裴璟步步紧逼,眼见剑顶着衣衫没入皮肤,白玉还是纹丝不动。

她毫不退让:“我也说过,要想杀他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扶玉垂眸,他看得出眼前人尽力在支撑着身体,表面无甚大碍,实则岌岌可危,下一瞬就会晕倒。

单凭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罢了。

扶玉没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他不懂,明明他是来杀白玉的。

白玉脱口而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世间最后一个朋友,她不能失去了。

朋友,真的存在吗……

他记忆中的朋友都在不止不休的残杀以此来决出胜负,强者生存,而弱者被丢弃到无人问津的黑暗中,唯一下场就是死。

“谢谢,得罪了。”他低喃着,从袖口抽出短匕横放在白玉脖子处,“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意料之外的反转,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长剑随即落地。

不难看出剑刃有血,是裴璟的。

白玉感受着身后人的束缚,她用两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高度说道:“拿我威胁他没用的,你失策了。”

她在裴璟心里一文不值。

扶玉挑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久久的对峙——

半晌,她听到裴璟呼吸浓重:“放开白玉,我放你走。”

再后来,白玉感觉到背后有人点了她穴位,顷刻之间意识模糊,陷入无尽的眩晕中。

“裴将军真是深明大义。”扶玉环视一周,不再披着那层笑脸的皮,冷哼道,“让他们退出去,我把人还你。”

装这么长时间,他早就累了,不如撕破脸皮对峙到底。

僵持着,举足不定。

扶玉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冷意,慢条斯理拿匕首在她脖间游离,等待着大将军发话。

此番此景,不用说裴璟应该是查明了清涯寺行刺之事,一部分是梁易萧所所为,另一部分则是他的谋划。

可惜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他终究不知晓自己意欲何为,只能蒙着头团团乱转罢了。

他为的是刺杀怀玉长公主梁嗣音,来将计划弄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可就在刚刚一瞬间,扶玉盯着眼前一片肤若凝脂,他突然改主意了,今个儿不杀长公主,以后留着自有用处。

看着白玉愈发虚弱人也昏了过去,裴璟不由攥紧拳,别过脸:“退下去放人!”

扶玉离开之时,深深看了怀中人一眼,反手将其推到裴璟怀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试过鼻息,确认过白玉仅仅是晕过去后,忙不迭抱起人往别院走去。

裴璟离开没多久,嬷嬷远远望了一眼地上蒲欢的尸体,慌慌忙忙向柳尔蓉复命去了。

“什么!”柳尔蓉眉头紧蹙,“就白白让她这么死了?”

“奴婢亲眼所见那小贱蹄子是裴璟将军刺死的。”嬷嬷低声应道,“看样子她并没有给外室下毒,奴婢瞧着那把守更严了些。”

“我当时就不该轻信她!”柳尔蓉气不打一处来,咒骂道,“果真是个小贱蹄子,死了还不安生,想要拖人下水。”

嬷嬷问:“现下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柳尔蓉来回踱步,“把知道此事的下人都灭了口,莫叫裴璟抓住把柄,就查不到我们身上。”

是了。

蒲欢当日撞见她两人密谋,被柳尔蓉强行灌下了毒药,那毒是柳尔蓉偶然从道士处得来的。

那毒药性厉害,不出一日内必然七窍流血而亡,生前会受尽折磨如万蚁钻心,痛苦不堪,那七尺男儿未必能扛下来,多半全是半路自行了断,图个痛快。

柳尔蓉靠近不了白玉所住之地,歪打正着碰见蒲欢,逼着喝下毒药后,便拿她家中人做威胁,威胁她去给白玉下毒。

否则她一家人都得被连累。

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柳尔蓉还是低估了二人的感情,她们对彼此甚至胜过了血浓于水的亲人。

没成想,蒲欢直接被裴璟……

如此一来,柳尔蓉计划落了空,裴璟怀疑到她身上,反而让白玉的处境更加安全。

弄巧成拙,这下想杀死白玉愈发难了。正想着,柳尔蓉忽地笑了。

天无绝人之路,谁也不知道琦儿是她安排在白玉身边的人,待裴璟离开将军府后,这枚棋子也该施展用处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长庆殿,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皇帝抵着额头坐在棋盘前,漫不经心听着高洪禀报:“明日裴将军便可出兵北幽,找回长公主殿下在所不辞。”

梁易萧抬手间,“吧嗒”落下一子:“如此甚好,待裴璟凯旋,朕必大大有赏。”

高洪弯腰附和:“能替陛下分忧,是裴璟将军的福分。”

梁易萧狭长双眼盯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面微眯,他轻叩着桌面:“也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

身在棋盘中,人人都是棋子,又有谁能真正掌控全局。无非在赌,赌一场所谓的输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