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摽梅之年

酒过三巡,苑中玩起了掷骰吟诗。

恰逢入秋,难免悲菊,众人便拟了个菊字掷骰令。玩法也简单,凡吟诗句里,定沾个菊字,掷出几点,菊字就得落到句中相应位置,对上的,小酌一杯助兴;实在说不过,那便吃个大盏,旁人也不会怪罪,只当玩个热闹①。

季云安陪众宾客玩了几轮,心里还惦记着事儿,借一次对不上诗,吃了两盏,摆手推说才疏学浅,让了位置。众人玩得起兴,没工夫呼他,只劝他又喝一盏,重新开了局。

季云安逛了一圈,好容易在人群中寻到顾青,连忙拱手上前:“顾贤侄。”

顾青起身相迎,可光是站起来的高度,便让人心惊,好在他自己先开了口:“季大人,小侄仓促前来,只能略备薄礼,还望季大人莫怪我礼数不周。”

“贤侄公务如此繁忙还能惦记备礼,怎会落得个礼数不周的罪名?我瞧着,就没有比你更识礼数的了。”季云安刚吃了半壶酒,听顾青说话客气,心里高兴,顿时红光满面,“今日薄席可还入口?”

顾青看他有些醉,摇摇头:“我一个打仗的,树皮都吃过,山珍海味有什么吃不惯?就是诸位大人玩的这游戏……我实在不懂,扫了季大人的兴。”

当真是乡野出身,胸无点墨这等事竟也好意思说出口。季云安连忙哄:“话不是这般,若无你们征战苦,哪得我们行酒令?”

“季大人言重。”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季云安才重提旧事:“不知先前那事,贤侄考虑得如何?”

顾青有几分意外,才知那竟不是文官间的打官腔,但他到底没说,毕竟他今日回家,又被祖母偷着问何时能成亲,如实道:“祖母年岁已高,如今闲下来便总劝我成家。”

季云安急急问:“那贤侄如何想?”

“……自然也想寻个好姑娘,早日成家。”

季云安舒坦了,叹道:“可怜你双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年迈,这样的大事也没个长辈替你费心谋划……这般,你我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今日,季叔托大做一回你的长辈,这婚事,季叔给你做主了。”

顾青对他这态度略有些惊讶。

季云安干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季叔家里恰有个适龄、未出嫁的女儿,眼瞅着过年便要十九了,我这做父亲的心里难免着急。”

顾青知了他意:“还是府上的二小姐?”

“正是小女。”季云安见他还记得,便觉得这事成了一半。

哪个男人不爱美色?

他知道顾青年岁不小,也猜他不近女色,却不是很担心,因为季卿语着实长得美,纵是顾青油盐不进,把季卿语叫出来让他瞧上一瞧,顾青就是个石头也该心动了!

季云安乐呵呵说着:“蒙贤侄救命之恩,我这二女儿知道了你,心中感激又震惊,一直惦记着要当面答谢将军恩情,后来又听闻将军大战北羌的事迹,便感叹将军英雄出少年……我这二女儿从小少私寡欲,难得对什么人上心,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不忍女儿失落,也是舔着脸来张这个口……”

“是吗?”顾青听他这话,不知信是不信,手指摸索着茶盏杯壁,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眸,目光越过季云安头顶,直直向后射去。

季卿语被他盯得一怔。

两人明明离着不远的距离,还隔着一道屏风,但顾青的目光犀利得好似能穿过屏风看到她一般!如同盘旋高空的雄鹰,蓦然发现了藏在风吹草动中的白兔,利眸里算计的全是怎么才能将它叼走吃掉。

也不知习武之人是不是真的目力远超常人,但足以让季卿语张惶,走,怕被人发现,不走,又自觉慌乱,她长着般大,还从未有过这般进退两难的时候。

而且她方才还在想,这人借了她的伞,承了她的意,却不礼貌答谢,当真是个无趣无礼之人,昨日不该拦着菱书编排他,可目下被他这么盯着,倒有几分说闲话被抓包的羞赧。

季卿语的脸面热辣辣地烫起来,到最后,只能顶着顾青的目光,双手叠在腰间,行了一礼。

顾青原是发现有人窥视,便随意看了眼,不想那人竟像受惊的小鹿般慌乱起来,还有几分慌不择路,似是再被看下去,就要撞到树了,倒是个胆子小的,他不再看了,收回目光。

季云安没察觉,依旧兴高采烈地说着:“小女卿语自小便爱读江湖话本,喜欢茶楼故事,自然对贤侄这般的人物倾慕不已。”

“二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季云安咧着的嘴一顿,语气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我也是为她操碎了心啊,整个宜州府都寻不出第二个她这般性子的姑娘,拙荆也整日为她的婚事发愁,可愁有何用?还不是生生拖到了这个年纪?季叔原想着,嫁不出去就养在家里吧,又不是养不起,谁曾想就遇上贤侄了!”季云安说着,喜上眉梢,“贤侄威名在外,小女又追慕红缨,可不是正好般配?”

顾青微微提起酒杯的手一松,一时间,白瓷震荡,水珠溅起,涟漪在面上绽了个旋。他回看了一眼季云安,久未说话。

季云安被他盯得心里发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他立得不稳,心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刚准备掩饰一二,就听顾青道:

“确实正好。”

夜色渐浓,曲罢酒散,安置好那些不便归家的宾客,王氏跟在季云安身边走着。

天色凉了,阆苑回廊里的花淡了香味,静谧的鹅卵石路上飘散着季云安身上浑浊的酒气。王氏心头跳得有些快,像在胸口揣了只兔子,面色也不好,一路上几经张口,却久未能言。直到接过李妈妈手中的灯笼,两人进了双栖院的院子,王氏才状似无意地开口:“老爷可是属意顾将军?”

闻言,季云安睨了她一眼,那目色含着幽暗黑夜里跳动的烛火,闪出迫人的光。

王氏在这火苗幽邃里,呼吸渐渐紧了,不知为何,竟觉得眼前人比起筵席上见到的顾青还要让她心惊。

季云安徐徐开口,声音夹着夜风,清清凉凉:“我观顾将军少年英豪,倒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夫人觉得如何?”

王氏提着灯笼的手指微曲,勉强道:“古来定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曾见过郎君亲自上门提亲的先例……老爷替语姐儿着急妾身明白,但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跟顾将军把婚事定了……往后语姐儿进了门,怕是会让婆家看轻、让宜州人笑话……”

季云安停了步子:“夫人是不满意顾将军吗?”

王氏小心翼翼开口:“顾将军少年英豪,妾身岂会不满意?妾身、妾身只是忧心礼制……”

“这就不劳你一个妇道人家操心了。”伴着话音,季云安在厢房正堂的圈椅里坐下,“难道夫人认为,我不想语姐儿嫁个好人家?”

王氏哪敢答这话,当即道:“妾身从未这样想!”

“是不想还是不敢?”季云安挑起眉,眼睛却眯了起来,“我当是我许久不来,你都忘了自己是谁!”

话音一落,王氏已经跪下了。

季云安取出帕子,细细地擦起手来,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遍:“夫人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王氏低垂着头不敢抬眼,僵硬地吐出一段话:“……妾本贯云阳,生于商贾王家,自幼不读蒙书、不识大体、不懂礼制,混迹市井、满身铜臭,是个身份低微的商户之女。”

季云安冷哼一声。

王氏继续道:“夫君出身宜州河泽,官拜正六品通判,身世显赫;□□季厘,天启二十三年位列三公;太叔公季明然,天佑十一年任国子监祭酒;太叔公季明舒,历官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监察御史;曾祖季渊泽,天沐三年进士及第,授庶吉士,官编修,充东宫讲官,官至内阁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以河泽诗派闻名天下。先祖功德,荫季家子孙,先祖基业,千秋流芳。”

厢中没点灯,灯笼恹恹地躺在地上,季云安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像是被泼墨盖住,酒气跟着浓稠地浇,没有神色。听完王氏的话,他眉头一松,森冷的气氛散去些许,夜色跟着拨了下弦:“夫人记性倒是好。”

下一秒却话锋一转:“不过,夫人可还记得,当初何德何能得以进我季家的门?”

“先夫人早逝,老爷公务繁忙,老太爷、老夫人重病,以致中馈杂乱,妾追慕老爷才名,自愿携家产嫁进季家,只求老爷能替我脱了那商籍名分,赏我做个贵门夫人。”

季云安的眉头渐渐舒展:“季家比王家何如?”

王氏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恶臭的酒气侵入脾肺,刻进薄骨,化成了那句说过不知多少回的话:“云阳王氏不过地方商户,士农工商,最为卑贱,是王氏,高攀了季家……”

厢房静了许久,久到长街外的更声传进院子,半座城的窗驳相继灭灯,季云安静地呼了口气,将酒气糜烂一团,吐进夜色里,他又轻又轻地说:“有些事,语姐儿跪过一遍就能记住,倒是夫人,还需夫君时时提醒……”

王氏身躯微颤,垂着头不敢抬,轻声道:“妾身一定谨记在心。”

“无妨。”他的袖袍随着扶手垂下,浅浅带起一段风,阴冷地刮着人皮,“夫妻一场,夫人记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夫君日日提醒便是。”

翌日,季卿语如常起身,在厢门外等着伺候母亲梳洗,却见容管事刚好也在。

容管事问了安,主动道:“夫人差人告诉老奴说老爷昨夜吃醉了酒还将衣裳弄脏了,可老爷却说没这回事,还说昨夜去的是如姨娘的院子,真是奇了怪……”他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老奴心想,许是底下人干活不仔细,记错了,又怕耽误事,便赶早过来问问。”

季卿语沉默地听完,不知想到什么,看容管事告辞也没吭声,在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又见李妈妈从里头出来。

二人打了个照面,李妈妈手中的药酒没藏,无人说话。

李妈妈欠身让她,季卿语安静地进去。

这日不过晌午,季卿语的婚事便定下了。

又过一日,媒娘子领着位面色雍容的贵妇人带着两只活雁登了季家的门。

纳采、问名,过了三书六礼,次年春日,季家的轿子进了顾家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抓马抓马~要成亲了~

(这章想更早一点~)

【①参见百度:[雪字掷骰令],玩法: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依照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