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洞房花烛
“嫁了!当真嫁了!”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季家大郎背着季二小姐出的门,迎亲队都走快到顾府了!长街上尽是人,热闹都看不清了!”
清阳坊太元茶楼,一群宽袍大袖的白面书生聚在厢中吃酒,听到这话,各个怅然若失,半晌,不知谁叹了句:“可惜,实在可惜……”
于是众人附和:“可惜!确实可惜,怎不可惜!”
凭栏处的书生长叹回首:“正得西方气,来开篱下花。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①……季二小姐冠绝江南,该配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如今竟落到个武夫手里!简直彩凤随鸦!”
“仁兄此言正意,冰肌玉骨、亭亭韵色,季二小姐怎一个妙字了得?”另一人扼腕长叹,“要我说,这季二小姐最妙的,便是她那双眼睛,远而望之,清冷若春早滴露;迫而察之,哀婉若凉夜秋波,欲语还休、欲言无声,叫人忍不住一品又品,想为她作诗,恨才学不够,想为她作画,又恨丹青色薄……这般妙人,该是在书房研墨抚琴、红袖添香的,如今轮到个粗犷武夫来赏,如何不算公明仪对牛弹琴?”
众人知他追慕季卿语颜色,听他这般说,顾盼打趣:“季大人确实糊涂,不过季二小姐深闺简出,你没见过,如何知她那双眼睛甚是妙美?”他们都只是远远瞧过一眼,后听人传唱罢了。
那人支吾了下,斜眼开口:“怎么没见过?去、去年中秋诗会,我可是远远地瞧过一眼!”
果然也是远远的,众人笑话:“半个宜州城都是你的美人恩,季二小姐好生可怜,让你这么个好色君子睹去了芳颜,芙蓉面都淡过一层了。”
“我瞧了人家,人家却没瞧我。”那人撇嘴,倒也没不甘心,转而慢悠悠道,“你们猜,季二小姐当时在瞧谁?”
这话一说,众人摩拳擦掌,不知哪个人物竟能得美人青眼。
他们挨个报名字,上到古稀下至幼学,各个心急如焚,催促许久,那人才挤出一个名字:“临川书院,裴瑛。”
“竟是他!”
一群人啧叹许久,却说不出一二三来,最后服气道:“那也算郎才女貌……”
就在风流文人、吃茶看客七嘴八舌、不知所云时,迎亲队打巧从茶楼下过,鼓乐阵阵,红云满天——
今日婚仪,排场不小,十里红妆。光马车便足足排了十二辆,后面抬着箱笼的长队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几位喜娘穿插其中,夹着花瓣撒铜钱,锣鼓唢呐吹得喜气洋洋,连桂树上挂着的红绸都扬起来了。前头高头大马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戴红花,看周遭围观的人这般多,便咧开嘴双手抱拳跟他们道谢。
也不怪今日热闹,宜州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何况成亲之人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才貌无双的美人,搭配虽古怪了些,但胜在热闹、排场大又能沾喜气,不来瞧上一眼就跟吃了亏似的,若是能有幸一睹新娘芳颜,那简直大有所观!
于是乎,前来观礼的人都伸头探脑地盼着今日的风能吹得高些,最好掀起车帘,让他们看看传说中,冠绝江南的新娘到底美成啥样。
他们聚成一团,刚开始只是心里想看,可人一多,胆子也大了,竟开口嚷起来,都是凑热闹。只不过,那几个会来事儿的刚嚷了两声,就被前头那个高头大马的瞪了!
这人戴着的大红花比旁人的大,不是新郎官是谁?
众人被他瞪得缩起脖子,心想着,诶哟,都当新郎官了咋还这么凶?新娘指定要被吓哭!
他们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吭声,因为一张口就想到新郎的眼神,怵得很,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威武将军!谁敢招惹?
于是乎,场面一度静悄悄起来,只剩喜乐漫天响,和心里头偷偷许愿风高的百姓。但可惜,他们许了半天愿,未等灵验,轿子便进了顾家——
轿落帘起,外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涌了上来。
季卿语微微起身还没出去,便看到眼前伸来一只手。
手掌宽大,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此情此景,不消猜便知这手的主人是谁,但季卿语还是怔愣了下,不因别的——那手上横着一道长长的刀疤。
它突兀地落在手心,狰狞着粘连起一片肌肤,似乎刚长好不久,颜色比旁边稍白,带着淡淡的粉色。顾青是个将军,这伤怎么来的,刀磕斧伤都有可能,原因背后,其中经历,怕也难叫人愉快……
季卿语心口微紧,轻吸一口气,犹豫着把手搭上去,可还没放实,就被握紧了。顾青应是使了力气的,以至于她想些什么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就被提了出去!
顾青也没想到季卿语轻得跟片羽毛似的,他只是轻轻拉了一把,她整个人便险些跌过来!
他松了点劲儿,暗道自己娶的是个书香门第的娇小姐,不是浪得虚名的,是处处都娇气的金枝玉叶,于是他慢了步子,没再冒失,只是扶稳她后,低声说了句:“怪轻的。”
季卿语长舒一口气,松开方才慌乱间握住的臂肘,没应他这轻浮话。心道,这人就连掌腹上也结着一层厚茧,不知是不是因为善用短刃才把它磨得那么硬;臂肘间也尽是结实的肌肉,硬邦邦的,整个人就没有丁点软乎的地方——太硬朗终不适合穿宽袍大袖,这人成不了读书人。
顾青还不知新娘对他不满意了,被季卿语摸过的手臂下意识鼓了鼓,还有点痒痒的。
他重新牵住人的手,一心琢磨着这人的手怎么能这么小、这么软,这么白,握在手心就那么一点点,好像含住就没了,跟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牵着走了两步,自觉无碍,握着她的手便稍稍拢起,大掌把人全部裹住。
二人进了正堂,上宾坐的是季父和位老夫人,想来是顾青的祖母,季卿语来不及看真切,喜娘便唱了婚词:
香烟飘缈烛双照,吉时登临福满园;
新郎新娘齐入台,鸳鸯喜鹊同来瞧;
一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万事安康……
礼成圆满,迎入洞房,季卿语稳稳坐定房中,才算松了一口气。
菱书和菱角守在外头,周遭静悄悄的,只依稀听到前厅热闹。季卿语顶着盖头规矩坐着,眼睛却打量起厢房的布置来。
这宅子当初住的那位进士老爷喜好晏公诗,知晏公盛爱红梅,在后院里栽了许多,是个颇文雅的人,厢房设置自然不会差,季卿语从布置里瞧不出顾青的性子,目光便淡了许多,略过满堂喜庆的家什和累成小山的桂圆花生,合上了眼,空留那些喜字红绸挂得细致,台上双烛摇摇。
入春时节,天色依旧暗得很快,但今儿日气佳,长庚星隐隐亮在西方。
季卿语安静地睁开眼,听外头忽然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是顾青的声音。
比白日时略显懒散,又带着几分沾了笑意的严肃:“我媳妇是个娇性子,你们这么吵哄哄的,待会儿把人给我吓着了,要你们好看。”
喝了不少酒,众人松快太多,又都是过命的兄弟,没平日那么怕他,笑话:“青哥连人都没见过,这就护上了?”
音还没落就被敲了头:“不护她护你?明日酒醒给我站岗去,还谁想闹洞房?倒时挨个——”
“青哥,我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闹了起来:“青哥我自愿站岗!你就让我们见嫂子一眼吧!我听说嫂子可美了!”
“你是抱得美人归了,兄弟们可还素着呢,你也让弟兄几个饱饱眼福!”
“就是就是!青哥,当初可是你说的,有你一口饭吃不让兄弟饿着,怎么?忘本了!”
“青哥!我给你站洞房!”
“站洞房!站洞房!”
里头,季卿语听到这话,心里一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连守在外室的菱书和菱角都进来了,面色紧张地护在她身前,就怕新姑爷把那群人放进来,他们这儿可没闹洞房的规矩!
菱角菱书皱着脸挤作一团,心尖儿都在打颤,果然是乡野出来的莽夫,这也太没有规矩了些!老爷夫人怎能把小姐许给这样的人!菱书挡在小姐面前时,手都是抖的,心想着,若是姑爷敢这么折辱小姐,她就跟他拼命!
主仆三人心里头打着鼓,菱书连烛台都握住了,就听外头忽然几声闷声,紧接着哀嚎连连,此起彼伏——
“别打别打!错了!”
“真错了哥!兄弟嘴里没规矩,冒犯嫂子了,这就滚!”
“已经滚了这就滚了!别踢屁股啊!”
“啊!屁股!”
“青哥我们真错了,青哥给嫂子带好!”
“青哥、嫂子天长地久!”
“百年好合!”
“儿孙满堂!”
随着一场哄闹,原本嘈杂的声响渐渐淡去,人终于是走了。
季卿语松了口气,过了会儿,才听到外头的推门声。
菱书菱角对视一眼,去门口迎人,福礼叫人:“姑爷。”
顾青站在门边,长长吐了口浊气,扫了那两丫鬟一眼,点过头,她们便退出去了。
夜深人静已,热闹如烟褪去,红烛摇曳下,对影化作成双旖旎。
季卿语的心慌还没散干净,心头便一点一点磨人的烫起来,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她的耳畔里,只能听到顾青的脚步声。听他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明明不急不缓,却不知为何攥住了她心口跳动的声律,他愈近,她呼吸愈是清浅,在呼吸越发紧促时,顾青却倏尔停了步子!
他似是想起什么,折了回去。
这一停,季卿语的呼吸就乱了。顶着盖头,她什么都瞧不真切,目光只能一直追着他走,追得双唇微抿都不自知,可就在她将要呼出一口气时,眼前忽地一亮——
盖头被挑开了,明亮的烛光和顾青身上的酒气一同铺面而来,让季卿语脸色霎白!
那还未长舒而出的呼吸生生停住,眼睫颤过两下,垂定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初见郎君而娇羞不已的新妇娘,只有腿上交叠紧扣的双手,隐隐出卖着她的情绪。
顾青没注意她的失态,将盖头揭下来后,嘀咕了一声:“怪漂亮的。”
拔步床上,季卿语一袭金莲并蒂的嫁衣,庄重典雅,正红的颜色衬得她肤如凝脂、胜雪欺霜,烛影绰约里是人如温玉,眉眼顾盼下是艳若三春桃李。顾青盯了半晌,有些眼热,许久才发觉自己冒失,目光转而落在她的满头钗环上,端起正直:“饿不饿?”
季卿语用力地眨了下眼,轻声:“……不饿,倒是有点累了。”
顾青看她脸色确实有些白,想来是真累着了。都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垂花门都没出过,她今日又顶着这么多首饰走来走去,站了许久又坐了许久,人这么小一只,怎能不累?
他轻咳半声:“那就歇息吧。”
季卿语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甚至顾不上去看顾青,也顾不上卸掉凤冠霞帔,跌跌撞撞地入了净室。
净室早备好了热水,热气蒸腾,甫一进来,淡淡的潮意便把她的脸湿了个透,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季卿语把自己沉进水里,又往水中倒了许多花露,没一会儿,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渐渐盖去了方才闻过的顾青身上的酒气,也是这时,她骤然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坐在浴桶里,隔着窗,看外头月色,久久出神。
待会儿进去,便再无退路……
季卿语凝神许久,回想着见面不过半日里他的莽撞与无礼,指尖拨出涟漪,没一会儿,自嘲笑笑,成亲拜堂,哪还有后悔药?
厢房里的灯熄了大半,只剩下床边一盏。
顾青是在季卿语之后沐浴的,他洗完,走进内室掀开被子,刚要探头去吹灯,却陡然瞧见被子里只着单衣,身段玲珑有致,露出一段玉颈的季卿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遭烛火太暗,被衾的颜色太红,愈发衬得她白得跟玉瓶似的。春日的天,还带几分寒凉,可被褥里的淡香夹着温热飘到他眼前,像要把他吸进去一般。
顾青哪见过这场面?只一眼便觉得通身的热气往下涌。
他抬头吹了灯,迅速进了被里。
季卿语在顾青进来时,心跳很快,他身上的酒气比方才淡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洗过澡还是她方才用了太多花露,可纵是这样,两人如今挤在一张榻上,他那么大的身量,小小的空间都让他的气息填满了,季卿语闭上眼,只觉得四处都是他和他身上的酒气。
顾青微微一滞,只觉得周遭都是季卿语身上的香气,方才他还没进净室,便闻到花香,他鲜和女子接触过,不知她们是不是都这般洗澡。他没忍住,拨了拨季卿语的洗澡水,这一拨不行,初春的天寒,洗了个冷水澡。如今帷帐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他觉得这是勾引,可方才在净室里,她已经勾引过了。
季卿语的脸白了又白,心跳声愈发快,可她没想到,比她的心跳声更聒噪的,是顾青越发粗重的喘息……
季卿语不明所以,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稍稍安了心,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顾青一眼——他闭着眼,双手交叠地放在肚子上。
不知怎么的,她耳朵跟着热起来,继而听到顾青出声:“你……”
一个字就没音儿了,季卿语心头一跳,今夜是要圆房的。
她没作声,顾青等了一会儿,整个人翻了上来,覆在她的身上,被衾往下滑了滑,季卿语的锁骨便露了出来,她是真的白,不是错觉。
顾青眸光一暗,喉间微动,碰人家之前,认真说了句:“我会对你好的。”
他就这般撑着身子立在季卿语身上等她回答,说话时,气息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黑暗藏不住他的健硕,也藏不住那双发亮的眼睛,季卿语出了身冷汗,伸了伸脖子没说话,算作回应。
顾青盯着季卿语半晌,见她不拒绝,才俯下身在她的锁骨上吻了吻,亲出了个响,又舔了舔,呼吸愈发沉重起来。他抬头想亲季卿语的嘴,可季卿语动了动脖子,整张脸埋进旁边的软衾里。
“……亲别的。”
顾青目光一深,往下边别处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一些“唯粉”发言,不代表作者观点,青哥和小语天生一对~
①全诗出自清代许廷鑅《白菊》
感谢【reminiscing】的营养液~么么~
(营养液名单真的抽了,就没出来过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