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砂梅红

“还行,就是马步扎得不够稳,腿绷紧,用力!”

“……”

“……阿爹,阿土站不住了。”

“坚持。”

“……阿爹,阿土要跌倒了!”

“那跌吧。”

“诶哟!”

清鹭院前正巧有一大块空地,昨儿个季卿语还疑心这地专程空出来作甚,看着突兀,今日一瞧,原是用来练拳的……顾家人少,院子一直清净,如今站了好些人,倒是一下子热闹起来。

顾青着着麻布粗衣,落拓不致,个头极高,长手长脚,墨发束成髻,余了点儿刘海斜垂在左眼皮上,隐隐遮去那道浅浅的刀疤,整个人的模样勉强还算干净。只见他叉腰低头,看那孩子打拳,面上虽严厉,可那股凶狠劲儿不达眼底,还莫名透出几分温情来,与平时对着她时,相似又有些不同。

再看一旁还站着两个劲装少年,一个蓝衫,一个红衫,皆是高束马尾,扎着蓝发带,坚毅的面孔里透着几分稚气,看着十六出头的模样。

自称“阿土”的孩子说跌倒就跌倒,顾青也不扶,任那孩子快要面朝石板,趴倒在地时,顾青一抬腿接在他的小肚上,把人顶住了,阿土顺势抱住顾青的腿,嘿嘿笑起来。只他笑了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把脸转向了院门——

“还不起来?真让你摔地上了。”

难得阿土没听他说话,趴在顾青腿上冲着外头就是一声:“阿娘!”

一时间,院子里的人簌簌把目光转向了院门外的季卿语。

季卿语:“……”

饶是她见过大场面,此刻对着一院子四个脑袋、八双眼睛,也难免慌神,好在十几年世家出身的气度风仪,让她不至于失礼,沉静端庄的面容教人看不出端倪,仪态款款、闲庭信步,季卿语顶着一院子好奇的目光走了进来。

顾青踢了踢阿土,叫他站好,身旁的蓝衫少年顺势把人牵了过去。

季卿语没什么表情,先给顾青行了礼,再是听两个少年对她抱拳问礼:“夫人好。”

“在下闵川,是顾将军副将。”红衫少年潋滟着一双桃花眼,说话时眉眼间隐隐露出佻达风流,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季卿语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熟悉。

“在下镇玉,是顾将军近卫。”蓝衫的少年面上带着文气,眼睛黑白分明,面容多清秀,倒有几分陌上人如玉之感。

二人说是顾青的副将和近卫,却没一个像顾青的,没有那种征战过沙场的气魄。

季卿语一一颔首,进门第二日,总算是见到了真正在顾青身边伺候的人,她示意菱书拿红封,分别递给两个少年。可就在镇玉接完,闵川行礼时,阿土自以为小声地捂着嘴,眼睛亮亮地同镇玉说:“阿娘好好看呐!”

镇玉:“……”

闵川:“……”

季卿语:“……”

也不怪他大声,只是在场之间没人说话,就显得他这一声感叹来得突兀。

镇玉扯了扯他的手:“要叫夫人。”

阿土抬起圆眼,看看镇玉又看看顾青,撮起嘴“哦”了声,学方才他们的模样,冲季卿语抱拳,抬手时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来,露出他一截又一截肉呼呼的手,软糯糯开口:“夫人好!”

季卿语心头微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心觉自己怕是弄错了。

镇玉适时开口:“愚弟镇圭,唐突夫人了。”

季卿语说了声“无碍”,又将红封递过去,顾青连黎氏一家都能带在身边,家里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

镇圭看漂亮夫人的红包,先是转头去看哥哥,见哥哥点头,才接过:“谢谢夫人。”

季卿语点过头,不想那孩子又问:“今日不是过年,为何会有红包?”

“……这是见面礼。”

他想了一会儿:“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夫人给阿土?”

季卿语垂眸想了想,认真同他说:“是因为你叫了夫人。”

难怪哥哥让他叫夫人,镇圭明白了:“所以叫阿娘就没有。”

“……你为何要叫我阿娘?”

镇圭迟疑地眨了眨眼睛:“夫人,不是阿娘哦,是二娘。”

……原是听错了。

镇玉拉住镇圭的手,面上有些尴尬:“镇圭年幼,还有些吐字不清,唐突夫人了。”

顾青见他们说了好久的话,踢了踢镇圭的屁股,吩咐人:“先带他去阿奶那。”

三人告了辞,就剩季卿语同顾青两个。

顾青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才同季卿语说:“是从前在北边打仗时买的人,我看他自己年纪也小,瘦胳膊瘦腿地背着个箩筐,里头装着他弟,那年头大人都养不活,别说小孩了,他们没人要。”

短短一句话解释了前因后果,镇圭刚出生就没了爹娘,会说话认人之前就跟着顾青了,难怪会对着他叫爹。季卿语走在顾青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咸咸地撩人鼻尖,不动声色慢了半步:“就放在军营里养吗?”

“不能领他们去打仗,就放在伙夫那儿了,镇玉年纪大点,能给打个下手,顺便还能偷点吃的,养他弟,我那点军饷不够三个人花的,自己都吃不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到现在的,啃树皮大的吧,北边的树皮冬天脆得很。”顾青这话说得混不吝,再张口就是别的事了,“不是叫你别早起吗?怎么还起这么早?”

一边说自己吃不饱,一边还是把人买回来了,娇养的婴孩都不好活,啃树皮又怎可能活得了……季卿语瞧了他一眼,随口道:“习惯了,睡不了多久。”

“穷讲究,有些亲戚,隔得远了还好,要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吵架也心烦,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宅斗,就是这些规矩闹的。”

季卿语不置可否,说了个要紧事:“明日便要回门,我有个急事,正想问将军……”她说得斟酌,察言观色,“不知咱们院里的红梅,可否剪上一段,添进礼单?”

顾青皱起眉:“什么红梅?”

城南薛家的红梅,冬日能红遍山雪,因此名满宜州,顾青竟是不知?季卿语说得细了些:“这宅子从前住的那位进士薛老爷在院中种了半山的红梅,是从晏公家中分出来的,颇为珍贵,我母亲很喜欢,所以想问问将军,可否剪一段回去,也让母亲瞧瞧。”

她说得小心的事,顾青倒是一点没犹豫:“既是岳母喜欢,一段如何够?我叫人全移过去。”

“……倒也不用。”

顾青觉得不行:“花而已,一支一朵的,显得我待你小气。”

季卿语浅浅摇头,知道他不懂:“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足矣。”

顾青陪季卿语到了那处梅园,才知道这宅子里还种有这么多梅花。

他坐在石桌上,另一只脚踩着石凳,看季卿语进去挑了好久,快把整个院子都转遍了,才磨磨蹭蹭地剪下一小段,放进花篮里。

他不明白有什么可挑的,只觉得满园的花开得都一样,坐了半个时辰,也就看出有些是开有些是谢,还不如遍野寻芳里的倩影好看。

红梅簇簇里头,站着一霞粉,芙蓉面,楚宫腰,凝着细蕊,黛眉微蹙,不自觉地让顾青想起了别的,水骨柔嫩玉山峰,胭脂湿破娇喘吁,顾青食髓知味,知道了那档子事的好处,想得升旗,但人家又有点不乐意同他好……

季卿语不知道顾青已经无聊到想入非非了,目光被这满园的梅花惊艳,如今正是二月,天气还凉,正是朱砂盛时。

“将军,我可以多剪些吗?”

“随你,这院子都是你的。”

季卿语慢慢看了许久,不仅将带给母亲的那些收好,还剪了几枝回去插在白瓷瓶中。

光是侍弄梅花,这日子便到了傍晚,这一忙,险些将回门礼的事给忘了,顾家没个正经管事,就得主子事事记在心上。

季卿语把菱书叫来:“回门礼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不曾见府中有人来报。”菱书顿了下,忙说,“奴婢这就去问。”

说去问问,那就是找黎阿栓。

菱书和菱角寻进黎家的院子,先同他福了礼:“舅爷万福。”

黎阿栓被这一声舅爷叫得通体舒畅。

“奴婢来是想问问舅爷回门礼的事,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黎阿栓知道她们是季卿语的人,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丫鬟都长得这么标致,明明就是来看东西的,话却说得好听:“一早备好了,就在后院的马车上,我领你们去看。”

菱书菱角跟过去,结结实实看到了三辆大马车。

黎阿栓站在一旁眉开眼笑的:“也不知道侄媳妇的娘家都喜欢什么,就各式各样挑了一点,你们慢慢看。”

菱书和菱角谢完舅爷,待他走后,两人面面相觑,只得上马车查看一番。

不多时,菱角就气喘吁吁地靠在了菱书身上:“姑爷大方是大方,就是这么多东西,也不知弄个礼单吗?”

菱书又合上一个锦盒:“想来这家里没几个识字的。”

菱角哑然:“那怎么办?”

“你去拿纸笔来,咱们自己写……万不要让夫人操心了。”

菱角跳下马车,快快去了。

天色擦黑,顾青安顿好和镇玉他们一道回来的人,正回院子的路上经过后院,瞥见里头马车亮着光,隐隐还有动静传来。

顾青和镇玉对视一眼,换了方向,他们没遮掩脚步,里头倒也是一点反应没有。

“天丝云锦、逢花蜀绣各三匹。”

“玉璜、玉珩、玉雁各六件。”

“绿松石珠、朱色玛瑙各十六颗。”

“悬颈壁瓶一件。”

“唾壶一个。”

“……”

顾青听了一会儿,镇玉才开口:“谁在那?”

只听里头声音一顿,须臾,车帘边探出半个头来,看清来人,瞬间又躲了回去。紧接着,马车震荡,下来了两个丫鬟。

顾青认得这两人:“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做甚?”

菱书菱角一般不和顾青打照面,要见,也是远远跟在夫人身后,可夫人从没说将军这么吓人啊……高是真的高,个头遮掉了半边烛光,气势迫人,连声音都和平时听到的不同——威严和冷漠敲着人脑壳,深邃凌厉的目光一凝,就叫人想跪下。

菱书掐了自己一把,颤微微开口:“回将军,奴婢在写明日回门的礼单。”

镇玉接过来,递到顾青面前,顾青看了一会儿:“你们先回去,这东西我叫人写。”

两个丫鬟不敢迟疑,连忙把纸笔和灯笼都交到镇玉手里,欠身跑了。

这夜直到沐浴出来,季卿语才瞧见顾青。

进了内室,顾青跟在季卿语后头更衣,就要上榻,季卿语打量了他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目光向下,见他衣摆上沾着墨迹:“……将军这身衣裳不是昨日穿过的吗?”

顾青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坦然道:“是啊。”

“……”

“将军不换衣裳吗?”

顾青不在意道:“如今天气凉快,也不出汗,里衣干净着呢。”

“可今日早时,将军打了一会儿拳……”

“那哪是打拳,活动筋骨而已。”

那便也穿的这一身了,季卿语在那儿站了一会,想着待会儿还要同他睡在一张榻上,不忍头疼,委婉道:“将军不沐浴,只怕夜里睡得不舒服……”

顾青刚想说没事,习惯了,转头就见季卿语坐在了榻上。

一旁的灯火盈盈落在她脸上,仿若香腮映雪,眉眼顾盼间,欲语还休的勾人若隐若现,顾青今日降过的旗差点就地起立,下一瞬,就见季卿语的指头悄悄动了动,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枕头往外推了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嫌弃他或是威胁,几乎要将他的枕头推到地上去了!

顾青蹙起眉,看着那枕头,只觉得不好,嘴里说着:“规矩真多。”步子却走向衣桁,单手从上头扯过那身大红的亵衣,悻悻进了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