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拨雪寻春
季卿语轻轻把手抽回来:“无碍……只是碰了一下。”
顾青不喜欢坐车,一般都是骑马,回家的路上,只有季卿语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她盯着自己的右手出神——春月的天,她在外头站了许久,不仅身上凉,连手也是凉的,但顾青不一样,他身上总是很烫,一靠近,就让人觉得像站在火炉边似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吃过酒的缘故,体温比平时更高些,只是捏过她的指尖,便在上头留了余热,一时间,竟让人怀疑,那抹泛红不是掐的,而是烫的。
季卿语微微勾起车帘,让夜风飘进来一点,浮在面上,吹去余热,也把人吹得清醒,她脑子里想着方才母亲过问圆房之事,神情有些不一般。
不该问的……
若她和顾青没圆房,季家不可能不知道,爹和娘也不可能等到她快走才问。
爹为何想知道她和顾青圆房的事?季卿语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他们今日的谈话不愉快,爹疑心顾青对自己不满意。
没有几斤几两吗?
季卿语倒不这么觉得,顾青若不满意,方才就不会捏她的手,两人虽无情爱,但到底夫妻一场,如今还是新婚燕尔,季卿语虽对顾青没有爱慕之意,但成亲两日,季卿语至少能感觉到顾青对她还是满意的……如此,他们两人谈话不愉快,只能是因为季父。
狮子大开口吗?还是别的其他?
季卿语猜不透,又不好直接问顾青,心绪兜兜转转了没一会儿,顾府也到了。
夜色沉沉落下,顾青和季卿语进门后,先去见了祖母,报过平安。
今日回门,季卿语问家里要了两个嬷嬷,盘算过顾家的下人后,索性一家子的卖身契都要了过来,清鹭院一下子热闹起来,都得菱书菱角领着安排。
这些下人在季家干了好些年,听完顾家的情况后,也不用吩咐,训练有素地干起活来。
菱书最后留了曾经伺候季老夫人的赵妈妈,吩咐说:“夫人想把您安排到老夫人身边去,但您也知道夫人刚进门,家里一些琐事还是舅爷在管,老夫人那儿也是舅娘在照顾……”
赵妈妈是季家的老人了,但季老太爷和季老夫人去后,她能干的不过打杂,如今年纪也大了,活儿不好找,季府见用不着她,已经存了给点养老钱打发的心思,今日二小姐一回门就说想点几个下人走,她连忙自荐。
与其费心费力再找个新东家,不知能留着干多久,倒不如跟着二小姐。二小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会苛责下人,月例给得也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再说顾家人少,能有多少活儿?她来就是照顾老夫人,还能带着全家一起,要是往后事情办得好,儿子说不定还能在顾家当个院管事。
“省得了,老奴自有办法让老夫人主动留下我,不会给二小姐惹出麻烦。”
“那就辛苦赵妈妈。”菱书给了赵妈妈一两赏银,“该改口叫夫人了。”
安顿好下人,季卿语开始打听嫁妆的去处,问了一圈才找着放嫁妆的院子。
顾家真真是没人打理,嫁妆也不入库房,随便寻了个带锁的房间放着,万幸刚进门几日,也没遭贼……不过这家是个将军出身,一般的贼也只能绕道走,不敢轻易上门。
季卿语开了门,就看见一房间的箱笼,她开了几个,多是金石玉器、名贵字画,她叫来几个下人把东西分门别类,贵重的东西先入了库房,最常看的书收拾到一边,她今日还从季家带了两箱书来。
再回到厢房时,顾青已经洗完澡了,他喝的酒不多,洗过澡,身上的酒气全散了,看来洗得还是仔细的,不过他这人懒,洗完澡从来不擦,穿着中衣都能看清哪儿还沾有水渍。
顾青走过来,身上热涔涔的,也不知今日是哪个下人备的热水,他看季卿语蹲在地上,就问:“看什么呢?”
“早村游记。”
顾青只识得几个大字,书名没听过几本,只知道三字经,他拿着帕子擦着后脖颈上的水,随口应了:“哦哦哦。”
季卿语看他走开,兀自翻了一会儿,这书是她出嫁前常看的,没看完,里头还有一些笔记。原是很感兴趣的,但放了两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重新再读,也找不回看下去的欲望,这书还是简单了,行文里夹着几首小诗,只勉强算朗朗上口。
她翻着书,没一会儿思绪就散了,想到今日卿言说刘燊温文尔雅还是个二甲进士,才华出众,又想到两人险些能缔结连理的缘分,怔愣半晌,看了眼准备上榻歇息的人,忽然唤他:“将军。”
“嗯?”季卿语倒是鲜少叫他。
“将军会读诗吗?”
顾青看她眼睛有些亮,衬着厢房荧火,亮晶晶的,比平时的欲语还休多了几分干净纯粹,素日里顾青看她的眼神只觉得软绵绵的,叫人想揉搓,现下这个眼神,倒是带了点明亮的意思,叫人心动欢喜。
今日覃晟叫他品诗,他一口拒绝,张口就是自己不识字,但现下对着季卿语,却说不出来,好像一说,就会叫她失望,叫人看不见她这难得一见的漂亮眼睛,他捏着后颈,走过来:“……会一点。”
季卿语把书递给他。
顾青接过去,随手翻了几页:“从哪里开始读?”
季卿语竟然期待起来,鼓励他:“读你感兴趣的就行。”
顾青一个也不感兴趣,但季卿语等着,他还是挑了一首看着像诗的,整整齐齐地读过去,没有磕巴,也没有读错,还挺流畅,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读完了。”
“……”
嗯,干巴巴的,读不出音律平仄,连私塾里的七岁小儿都不如,季卿语问他:“然后,有什么感想?”
“写得不错,挺好读。”
季卿语语噎,忍住没叹气,罢了罢了,她怎会想不开拿顾青和进士来比……
顾青捏着那书,翻过两页,大概知道这书讲的是一些见闻,跟地方志差不多:“还读吗?”
“不必再读。”胸无点墨,再读多少遍都是一样的,季卿语把书拿回来,目光暗了几分,心里说不上失望,索性站起身,看着那两箱书——这部分是今日从家里带过来的,库房里还有不少,孤本有,套书也多,她看了一会儿,吟诗弄月不适合他们,倒不如想想安置的问题。
从前季卿语的书一半放在厢房,一半放在曾祖的书房,倒不是说清鹭院比从前的院子小,相反,还要大上许多,但因为没住过季卿语这样的藏书人,厢房里没那么多书架,根本存不下这么多书,她思索半晌,只能开口问顾青:“不知将军可否把书房借我一半?”
书房自古以来就是各家男主人最私密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就如闺阁独属于女子一般,那是独属于男人的私人领域,藏着辛秘。
季卿语不知道顾青会不会介意,毕竟娘也从未进过爹的书房,她细心解释:“妾身平日绝不会擅入,只是看书着实有些多,想借地方放一放……”季卿语说到一半,见顾青皱眉,没再坚持,“实在不行,腾间放书的房间也可以。”
古来书贵,总要寻个仔细的地方妥善保管,随便放着冒犯圣贤,怕是会影响文运,季卿语原是这般想的,但又想起顾家是武将出身,怕是对科举之类的事,不甚讲究。
顾青倒不是不愿借她,只他也刚到这宅子不久,书房在哪……他平素没进过书房,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哪儿,听她这么客气,不太高兴地接了句:“说什么借不借的。”
季卿语心想果然,却在下一秒又听顾青说:“我平日不用书房,你可以直接把东西全搬进去,我要是急用,寻你借个案头,再借点笔墨。”
“……”季卿语就知道不该用寻常人的思维想他。
顾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读书人矜贵,规矩一大堆,连在书房放个书也要借来借去:“你若不愿借我也罢,我随便寻个桌子舔两口笔墨就是。”顾青把随手拿起来的书放回去,觉得自己在读书这事上也不是一无是处,不会读诗不要紧,典了这么大个宅子,还能少她一个书房吗?他扯开话题,“睡不睡觉?”
“睡……”
“明日起来你就能见着书房了。”顾青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得起晚些,起得太早……就得迟一点才能见到书房。”
翌日依旧卯时,季卿语按时起来。进门三日,顾青除了第一晚同她圆了房,这几日倒是没碰她,晚上两人相敬如宾的睡着,季卿语因为酒气染上的心悸消了许多,只她没想到,夜里睡得规矩的人,日日早上醒来都要压着她,明明床榻这么大,却总要睡在她身上,今日难得身上轻飘飘的,倒是让人泛起迷糊来。她闭着眼,伸手往旁边一摸,榻边已经凉了。
梳洗时候,菱角说:“将军在练拳。”
季卿语没再问,先是去了祖母那儿。
再回来,顾青正好靠在院门边等她,整个人看着松松垮垮:“弄好了,带你去看看?”
季卿语跟上顾青的脚步,到了清鹭院的西厢——回廊小院,石板小路,静谧而清幽淡远,院中一棵桂树,窗边一丛竹林,翠色浓郁,与日光成趣。这里倒是采光极好,从南侧支开窗子,又刚好能瞧见顾青平日练拳的空地,视野开阔。
进去一看,屋里不少书、博古架,紫檀架几案发着幽香,南窗有新绿,季卿语想此处应原是薛家书斋,只是架上的书和器什清走了,显得整个屋子有些空荡。
“你看看还缺什么?”
季卿语转了一圈,书架上也不全是空落,还是有一两本的,她走过去,瞧见那是《孙子兵法》和《练兵实纪》,封面很新,但不是全无翻动的痕迹。这是兵书,自然只能是顾青的。
季卿语收回目光,问他:“家中可有紫檀湘妃竹屏?”
房里的东西都清走了,若不是有书架在,看着哪像书房,得重新布置起来才是。
顾青听她说屏风,想着这原是有个屏风的,但他今日来看,觉着碍路,就给清走了。
只他还没来得及应,府里的下人陆陆续续地把季卿语的书搬进来,三五六箱数不清本数,比昨晚那两箱笼多了不知多少,顾青也是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季卿语的书香门第出身不是说出来唬人的,外头说她有才名,也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读过很多书。
季卿语看人搬东西,她的书需要分门别类放好,什么类型和什么类型放一块儿,自有讲究。她看得专心,甚至不知顾青什么时候出去的,正对着怎么排书发愁时,就只听外头一声:“让让。”
她回头,见顾青一个人抱着一展大屏风进来了,正是她说的紫檀湘妃竹!
季卿语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心惊,没想到顾青会自己去搬屏风!
平日她见下人搬东西、重物,从没觉得哪里不妥,甚至不会分给目光,但现下见顾青一个人搬着这么大个东西进来,没工夫去想顾青怎么这么大力气,就已经上前伸手要帮。
只她还没靠近,顾青瞧见她葱嫩玉白的手,已经皱了眉,他抬了抬下巴,叫她让开:“站旁边去,待会儿撞着你。”
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又怕碍事,连忙让开了,看着顾青三两大步进来,把屏风一放,问了句:“这里可以吧?”
面色不变,气息均匀,甚至连汗都没出,深色薄衫下,高大健硕的身材无处遁形,漂亮的肩背线条用力时绷紧、卸力时舒展,宽肩窄腰,混成一体。
季卿语连忙点头,就见顾青大臂一展,单臂直接把屏风排开了!
顾青站在后边,从上沿露出一个额头,今日没束冠,像镇玉他们一样,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整个人伏在上头,无端透出点年轻英俊来,他浑不在意地问站在另一边的季卿语:“还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顾青:摆上两本书,显得我不是真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