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报家门
宜州府官衙。
闵川和镇玉跟在顾青身后,快快进了衙门。只他们刚进大门,官府胥吏着急忙慌地迎出来:“将军可算来了!将军真乃神人!我们官府抓了几个月都没抓到的人,一下子就让您给抓着了!小的听人说起昨日,将军简直关张在世,神通无常!奈何他魑魅魍魉也得现原形!”
顾青听他打官腔难受得很,直接喝了一句:“有屁快放!”
那胥吏不过是官府里的办理文书的小官,被他这么一喝,腿都抖了,结结巴巴:“那几个逃兵,招、招了!”
“招什么了?”
吏胥四处张望起来,半晌才小声说:“说他们之所以逃跑是被人逼迫……”
踢一脚蹦一句,顾青真是耐心有限,觉得这人说话费劲,跟季卿语吃饭似的:“谁?”
胥吏装模做样,吐了个名字:“曹嶙,曹参军。”
顾青皱起粗眉:“带路。”
曹嶙,曹祟雨,魏家大小姐的夫婿,听说还是个赘婿。
此人出身宜州文平县,还是个秀才,但多年仕途未有精进,也就勉强不算白身。
但不知怎的,一年前,魏大小姐魏子云同魏夫人回乡省亲,认识了这个曹祟雨——曹祟雨一副秀才模样,也是清俊潇洒,没多久,就和魏子云有了私情。不仅如此,此人不知什么手段,竟也能让魏夫人交手称赞。
原碍于这人身份太低,魏夫人有些不大乐意,但又舍不得这么算了,就把他引荐给了魏同知。再后来,曹祟雨得了魏硕青眼,连带着愿意上门入赘,这才进了魏家的门。
镇玉有些好奇:“秀才出身,却做了上门女婿,家中没有怨言吗?”
一个县里能有多少读书人?秀才这样的更是凤毛麟角,再不济,每年在乡里开个私塾,也能挣不少钱。
闵川答他:“曹嶙乃曹父原配所出,如今他家继母当道,待他不算好,此人心气颇高,考了十多年又没考上,父亲不喜,想来是气不过,索性与家里断了来往。”
几句话的功夫,到了牢房外,宜州府的牢舍十分低矮,常人需弯腰才能入内,窗子只有镇玉他们齐腰高,顾青这种大块头,就是进门,也得花一阵功夫。他单手撑着门顶往里进,就见灯火不明,昏暗光薄,幸是他目力极佳,才能瞧真切。
里头刚好有人在说话——
“依南梁律法,乏徭可是死罪!你们这群刁民,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冤枉啊青天大人!草民都是有苦衷的!”
“那曹嶙心肠歹毒,侵吞田粮不成,就对我们暗下毒手!我这条腿就是让他给打废的!大人,您看看我这帮兄弟们!饿的饿,伤的伤,死的死,别人服役还能吃饭歇息,独独我们文平县出来的,没日没夜干活,稍有拖拉,轻则鞭打!动则剜肉!”
“什么曹嶙?刁民岂敢胡乱攀咬!你们可知曹参军是谁!”狱卒大喝道,“况且谁知道你们嘴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们跑了大半年,身上的伤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再敢信口胡来,鞭子伺候!”
“你们这分明是官官相护!就是想要我们的命!这天底下哪还有王法!”
“王法?你敢跟我说王法!进了牢房,我就是王法!”这人说着话,扬手就是要给那人一鞭子——
谁知还没来得及挥下去,右手骤然就被人往后一折,生生掰脱臼了!
那人痛呼长声,转头去骂,可话刚到嘴边,看清来人,大惊失色:“将军!”
原本坐在一旁吃茶看戏的县令瞬间慌了神,茶杯直接掉到地上,衣摆沾着茶渍顾不上擦,迎上前来,连连告罪:“将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顾青把随身佩刀朝他面上一扔,那知县慌得连忙抱住,原以为和衙里的长剑差不多重,谁知刚一接过,人险些往前栽了个大跟头!堪堪站稳时,就见顾青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知县看着怀里的长刀咽了咽口水,就听顾青道:“我抓的人,自是要我亲自来审。”
豆大的汗瞬间就滴下来了,县令忙叫人把方才那狱卒带走,又叫人端来好茶。还没来得及说奉承话,就见顾青吃了一口茶,又吐了一口,茶渍溅在他鞋面上,茶杯“哐啷”一声,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侵吞田粮什么意思,说清楚。”
跪下下头的那几个徭兵,认出了这人是昨日的那个阎王,气势瞬间消了大半,支支吾吾不敢出声,这会儿听他问起旧事,也是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有个胆子大些的磕磕巴巴开口:“我们文平县的,几乎都是曹家的佃农,连年天旱,去年好不容易下了雨,却又来了山洪,地小了,收成几乎没有,可要收的地租却不少,家里吃不上饭,孩子都饿死了,我们只能去跟地主买粮,可地主说粮食不卖,只能拿地来换,我们哪有什么地,剩的除了盖房子的宅基地,还能有什么?曹家这是逼我们家破人亡!”
他说得正义凌然,谁知顾青分毫不动,他僵持了一会儿,只得说了实话:“……我们气不过,就和曹家的人打了起来,但打到最后,也没挣出个好歹,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几户商量着,交了赋税,地里粮食也没多少了,捡了些留着家里吃,剩下的,索性放火烧了……”
镇玉径直倒吸了口冷气,他也是农家出身,自然懂得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就这么放火给烧了,怎么不叫人生气。
顾青寒声道:“继续。”
“曹家派曹嶙来收租金和粮食,我们不肯,就放火烧地,想要把他们吓走……”
忽然,旁边有人小声说了句:“听说那日,还死了个小孩……”
顾青眉头一紧:“什么小孩?”
“好、好像是曹家的小公子,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这可跟我们没关系!”那人说着,连忙摆手,“我们就放火吓吓他们,杀人决计是没有的,而且我们见那些人走了,就连忙把火熄了,自己种的粮食,还是得自己心疼……”
顾青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得起起落落:“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曹嶙在地的事上吃了亏,于是借着监督徭役的功夫,欺辱你们?”
“大人,徭役确实苦,可若非忍无可忍,谁又敢犯这杀头大罪!”
“还请大人明鉴!”
“请大人明鉴!”
季卿语一觉醒来,顾青也没回来,想来昨日匆匆,确是有急事。
她如常去给祖母请安,看到田氏已经在了,也是难得早起还一副面色红润的模样,看到她进来,还招呼她坐。
“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下人称心如意得很,不用我张口,自己就懂找活干。”
季卿语看了眼站在田氏身前身后伺候的人,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舅娘管教得好罢。”
进门几日,这还是田氏第一次从季卿语嘴里听到恭维她的话,顿时满面春色:“大家的功劳,哪就能算在我一人身上。”
“舅娘不必过谦。”
祖母问起顾青回来没有。
季卿语说:“将军一夜没回来。”
“不知什么事,这么忙,原以为成了亲能好些,会着家,但还是改不了说走就走的习惯。”
想来从前一别十年,在顾阿奶心里烙下了疙瘩,季卿语看老人愁容,心中不忍,忙宽她的心:“祖母在哪,哪便是将军的家,将军总会回来的,而且将军昨日走时,也只是说去官府,若真要出远门,一定会回来同祖母商量。”
“你呀,莫劝我这老太婆咯,我还不知道他?等以后,你就晓得了。”
季卿语听了这话,目色一晃,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外头下人通传,说是季卿语的小姨上门拜访。
季卿语一愣,田氏和祖母也是好奇——娘家亲戚上门在他们这种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多是来打秋风的,可季卿语同他们到底出身不同,不知这书香门第的娘家人,是个什么模样……
坐在一旁的黎娥开了口:“不若请进来,让祖母也见一见,如今都是亲戚,哪有什么见外不见外的?”
季卿语浅浅扫了黎娥一眼,心里却在想别的,她这个小姨几乎可以说是十多年没见,也从没见她去过季家,可昨日她不过去了一趟绸缎庄,今日她便得到消息找上门来,想来确实到了艰难处,想找人帮忙了。
可季卿语如何帮她?只能求顾青。
但,顾青不在,只有祖母和田氏,她与王算娘不熟识,也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祖母看季卿语不说话,猜她为难,索性先开了口:“请进来吧。”
四个人坐在正厅里,没一会儿,瞧见月洞门处出现一个湖蓝夹红牡丹直裾的妇人,鬓边一枝珠翠步摇,耳中双明珠,妆容浓丽,一双眼睛甚是明亮,许是没想到顾家这置景,一转身就能看见人,这会儿干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精明,仅仅一瞬之间,又成了恰到好处的微笑,热络有余,分寸不足。
这便是商贾。
“小姨。”季卿语起身叫人。
“卿语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连小姨的腰都不到,转眼都嫁人了,还嫁了个这么好的婆家。”王算娘把季卿语看了又看,继而上前,让丫鬟把手上的礼放在顾阿奶面前,又自顾自坐下,一点不见外地拉着顾阿奶说话,“顾祖母看着真真是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年纪,瞧着跟我倒像是一般岁数。”
顾祖母掩嘴笑起来,许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你这丫头,怎还说些玩笑话,逗我老太婆吧。”
“哪是玩笑话?我王算娘说话,句句真金白银,依我看啊,就是平安村的风水养人,才能出阿奶这样朱颜鹤发,顾将军这样英勇无敌的人来。”王算娘把礼盒打开,取出个玉镯子直接戴在顾阿奶手上,转眼又开了个匣子,递到顾阿奶眼底,“阿奶看,这可是上等的千年人参,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专程请人从京城带来的,就是为了给咱们阿奶补补身子。”
这话未免太假了些,宜州到京城,少说也有三日路程,季卿语昨日才去绸缎庄,这王算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京城买来人参。季卿语不说话,喝了一口茶。
顾阿奶看了眼手上的镯子,先脱了下来:“真真是太客气了,到家里来坐一坐,不用带这么多礼,都是一家人,见外了不是……卿语小姨是吧,你们看着眉毛真像。”
“卿语像她娘,自然跟我也像点。”王算娘嘻嘻笑起来,也不急,“不知这位是?”
田氏心头还突突地跳,心里觉得这人也太阔气了些,就她拿来的这镯子,田氏之前在金玉铺子里瞧过,贵得吓死人,她老娘要是知道她买这么贵的镯子,棺材板都盖不住:“我是阿青舅娘。”
“舅娘啊……”王算娘这一声,可谓百转千回,意味深长。
田氏让她念得不舒服,直言道:“阿青年纪轻轻就从军了,他家里又没个帮衬,索性把阿奶托到我家照顾,顾青也是个好孩子,飞黄腾达了也是不忘恩,还把我们一家接到身边,让我们也享两天清福。”
王算娘咧开嘴一笑,倒是有些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意思:“原来如此。”
这话一说,田氏的脸彻底黑了,一副觉得他们是来占便宜的语气,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王算娘又重新摸上了顾阿奶的手,一副不把他们这些外人放在眼里的模样:“顾家当真是家风纯良,此举有情有义,算娘佩服。”王算娘顺着顾阿奶的手,瞧她那衣裳料子,露出惊讶神色,“阿奶,您怎穿这样的料子?”
顾阿奶不明所以,周身看了看:“怎么了?”
“这料子,就是宜州城一般家境的贵妇人都不会穿的,这料子看着华丽,但里头掺了麻,城里太太都嫌不够金贵,掉价,平日里,也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老夫人才会买回去,但也是偶尔穿一穿,图个颜色吉利。”
顾阿奶倒是觉得无妨,却好奇:“你怎么这般懂?”
“我就是干这个的!”王算娘道。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抬头看了她一眼,顾阿奶惊讶:“原来卿语的小姨是做生意的?”季卿语捏着的手一紧,却又在下一瞬,松了口气,顾阿奶叹说,“做生意好啊,能挣钱……但也辛苦。”
“做什么不辛苦?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是靠官老爷赏饭吃。”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卿语没想到小姨竟会这么直接,她端起茶杯时,先瞧了王算娘一眼,这回两人的目光倒是对上了——短短一触,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顾阿奶:“你好好做你的生意,不要怕,老天爷自会关照你。”
王算娘叹了口气:“害,怕的不是我不好好做生意,阿奶你是不知道,有时候人吧,在路上走着,也有被马车撞的风险不是?”
季卿语又看了她一眼。
“那你们做生意确实不容易。”
王算娘笑起来:“赶明儿,我叫铺子里送些好料子过来,可不能让咱们阿奶再穿这么差的料子,让人听去,可要说我王算娘不孝顺了,有这么大一个绸缎庄子,还叫家里阿奶穿成这样?”
你一言,我一语,王算娘到底是做生意的,能说会道,简直让田氏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王算娘细细讲着料子的事还夹着自己的生意经,动不动就杀个回马枪,把田氏说得面如菜色。
在座的谁不知是她在照顾顾阿奶起居,这几乎是指着他鼻子在骂!而且她方才还自报家门说了顾青把顾阿奶交给她照顾的事——这王算娘真是个坏胚!竟当着她的面,指名道姓地骂她!
田氏如坐针毡,直到季卿语送王算娘出门,她瞬间坐不住,暗着一张脸出了松鹤堂,快走了几步,又气冲冲地回头吩咐黎娥:“你赶紧到你表哥面前走动走动,打探他是个什么态度……”田氏暗暗觉得季卿语好像没做什么,但又处处拿捏住了她。
黎娥今日瞧见那王算娘也是个明丽精干的模样,这会儿嫌弃田氏得不行,只觉得明明是一样的性子,为何王算娘处事圆滑,田氏却总要气急败坏,如此上不得台面,她心情不美,满不高兴怼了句:“表哥还没回来呢。”
顾青确实没回来,几乎是审了一夜,从曹家曹嶙、曹家小公子,到乏徭和亭长的下落,勉强还算有些眉目。
这会儿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到昨日那只喝了一口的茶,拿起来又喝了一口,真难喝,跟季卿语的那杯差不多难喝。
一旁抱刀的知县也没敢睡,这会儿见顾青杯子空了,忙上来添茶:“大人,这是最贵的明前龙井。”
“贵还这么难喝?”
知县笑不出来,生怕再多讲一句,顾青要算昨日“王法”的账。
顾青倒是没工夫算他这账,他喝起这茶,就想着季卿语喜欢喝茶,想着这人吧,晚上哭得厉害。于是,他站了一会儿,把茶喝完,抬腿自己走了。
后头抱刀的知县见状,松了一口气,真是好容易才把这瘟神送走。
出了府衙,顾青的马走在街市上,原是要回家的,这会儿路过一个茶行,下马,径直往里头去。
里头倒是没多少人,许是因为早亦或是别的什么。
他一进来,便有掌柜仰着脖子招呼他:“……这位大,大人,要点什么?”
“明前龙井。”
“要几两?”
“先来三斤。”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作者考完试啦~~
之前还想着能不能摸鱼更新,但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回家,完全没时间呜呜呜……感谢各位读者朋友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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