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日故事

竹狩村此处风俗与别处很不同,因为地处深山之中,世代打猎,与天地山林野兽搏斗维生,因此民风悍勇天然,女孩子们也和外面的不一样,几乎当儿子养,照样拉弓拿刀,上山下河的野生野长。

因为一家上下都要女主人打点照顾,温柔和顺是万万不可的,山林水土将女子们塑造得如母山豹般健壮,才能在这里哺育儿女繁衍生息。

祖母们用一生的智慧和辛劳取得独一无二的地位,家庭中的母亲抚育子女们,也都有着如同母豹子般的母性和强大,随时准备承担父亲不幸在打猎中身亡后的责任,顶立门户。女儿们生的高声大气,走路昂首阔步,都是耕猎的好手,在家也能和母亲鞣制皮毛补贴家用,又因为是女儿,出嫁前地位要高,才能在婆家有底气。于是未出嫁的姑娘们各个都是姑奶奶。

谢家没有女主人,但谢老爹只有这一个独女,全家上下就是谢芳菲说了算,连亲事都是自己做主。

住在隔壁的两兄妹年少失怙,但也在谢老爹的照拂和谢芳菲的看顾下长得很好,天长日久就亲如一家,湘阳与谢芳菲的亲事更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因此,湘缨从不觉得没有爹娘是什么天大的坏事,她生长的地方孕育出她那自在的野性。

小小的竹狩村都好像装不下她,从三五岁开始,她就迈着腿如风一样疾驰在每一条大大小小的道路,走独轮小车的泥巴路,长满狗尾巴草的羊肠小道,踩在铺了小碎石子或者落满竹叶的小径上疯跑。

她身量日渐高起来,从小牛犊似的一团长得半大,修长手脚都有力得像小老虎,七岁的时候一箭射出去可以钉穿海碗粗的树干,矫健地奔跑在村落中呼朋引伴,领着一堆半大的孩子笑声大得能把鸟从树上震下来。

冬猎日的时候,她戴着谢芳菲给她做的麒麟帽,得意洋洋地挎着谢老爹送她的小匕首,领着一村的小孩子跟着大人们去游夜。热闹的节日气氛里,火把燃成一条小河,在村子周围流动,在密林之中闪烁着,用喧闹的人声和火光,还有鞭炮声来恐吓野兽,使得兽群远离人类的聚落。

可是就在这个充满了节庆气息的好日子里,一个孩子的丢失使得整个村子都蒙上阴霾。在混乱和亲人的哭嚎之后,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去寻找那个有可能是被野兽叼走的孩子。

然而,只有作为孩子们头领的湘缨知道,这个叫云儿的孩子是有可能因为某个传说流言而去了村外极远,一个不为人知的叫哭子沟的地方。

因为他的娘在年前得了病在床上起不来,而云儿虽然平日怯懦胆小,却对母亲有着极深的依恋和濡慕之情,甚至能支撑他壮起胆子跋涉过野兽和许多危险出没的道路去寻找一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草药。

孩子被狼或者虎豹叼走这种事实在是屡见不鲜,虽说竹狩村周围是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了,但大人们最忧虑的事一发生,也只能连夜打着火把挎着刀去找。还要因为事态紧急而需要抓紧时间,就更没人愿意去听一听湘缨提出来的这种可能,这种时候小孩子最好是乖乖待在家里不要捣乱。

湘缨自然是恼火得在家大骂,她素来胆大包天,何况做了这些孩子的老大,就更觉得有一份不能躲避的责任。她便一面背着弓挎着匕首,在大人们都走后悄悄解了谢老爹的马,偷偷掩人耳目地牵出村外,连夜狂奔到哭子沟去。

哭子沟这个地方,其实原来是叫窟子沟,因为十分险峻,遍布如树根般交错的洞窟,野兽在其中出没,十分的凶险,连谢老爹这样老道又厉害的猎户都不敢贸然进去。

不过这个地方对猎人或山民来说又是格外丰饶,因为不论是鹿,獐子山猪都十分肥大,各种难得的菌菇草药也长得出奇繁密丰茂,简直是一块宝地了。这里也有一些不知道何年何月流传来的传说故事,说原先是仙人洞府,后来某一天雷霆滚滚,把好好一座山劈成山沟了,不过依然是个福地灵境。

湘缨是不知道那故事真假,不过这样一个各种野兽盘踞的地方,纵使是对她而言也太危险了。谢老爹是成天喜滋滋夸耀她是小老虎小野猪,但一进了哭子沟,指不定真能碰上。越往里,山林中就伏倒着越多大的可怕的石头,这些石头盖在雪下,却看得出不是天然而成,那半边方正的棱角,埋在地下不知道多长的石柱....

她一门心思找人,并不知道这些被森林和大雪掩埋许久的遗迹意味着什么。

不过好在她还是找到了那个滑入地下洞窟的孩子,且只受了些擦伤。

湘缨大喜过望,还不忘一边教训他一边想把他拉出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悚然,而当她回头时,就骤然与十米之外两只瘆人的眼睛对视了——斑斓的皮毛在雪地中如此显眼,然而它如此庞大的身躯靠近时却毫无声息,一只光站着就有她肩膀高的老虎在湘缨身后俯下身来,做出了标准的捕猎的姿态。

她浑身的汗毛瞬间耸立,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的感知怎么会突然增强了,预感到这样雄壮而狡诈的猛兽的攻击。

为了躲避猛虎,她只能跳入那洞窟里,两个孩子便在饿虎扑食的恐怖咆哮中在黑暗洞窟里没命地奔逃。

等到虎啸声不再在洞窟中震耳欲聋地回响之后,他们就理所应当的迷失在了四通八达的道路中。

但事实上,对于在山林中长大的猎人来说,迷路不算什么大危机,可诡异的是,他们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做什么记号都没有用,眼前长长的甬道像是没有尽头。

就在云儿走得几乎力竭之时,湘缨又发觉了这个地方的不寻常,她好像没有感到任何的疲倦与饥渴,这地下的空气对她来说充盈得如同乳汁,一呼一吸之间,奇异的力量从身体内部遍达四肢百骸,她的五感敏锐到几乎能捕捉到任何风吹草动,精力充沛得异样。

可相对的,云儿却毫无异常,面对同样的危机和压力,他就算是咬着牙坚持,也依然还是个孱弱的孩童,并没有像湘缨一样于压迫之中脱胎换骨似的激发出了某种力量。

湘缨还好说,他是真能在这里被拖死。她不得不急迫地寻找到出去的办法,在重重压力之下,湘缨终于发现一丝转机,两个孩子跟着墙脚的虫蚁走走停停,逐渐便看到了更多小兽痕迹,如同着了魔一般,匆匆地往一个方向去。

跟在一只田鼠后面,湘缨心中不是不畏惧前方到底有什么未知,但就偏凭着一股硬气,无路可走的胆怯也统统淹没在求生的意志中,她握紧了匕首往前去,终于看到了前方宽敞起来。

滴滴答答的水声作响,蜿蜒的地下河流平缓的从洞窟中淌过,那水流的源头却是一片黑不见底的石壁,他们踩在刺骨的浅水中沿着河滩走了一段,前方轰隆作响,水流湍急地涌向前方,然后从陡峭的崖壁上一坠千里,流到几乎是深的看不见下方具体的低处去。

很难想象在地下居然会有如此深邃空旷的空间,甚至能使得这洞窟内形成这样的高低险峻之势。

再往前去,就是悬崖,湘缨的心立刻因为这走到绝路的境况而沉下去,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声。

比老虎更可怕的是,这是个鬼魅般无声无息的人,湘缨能觉察到老虎的靠近,却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

两个孩子被这个从黑暗中突然现身的人逼到了悬崖上,他是个男人,如白瓷般洁白光滑的脸庞上带着诡秘的笑意,浑身上下都是干涸到发黑的血迹。

他语调轻佻地介绍自己,无恨散人,说话时眼珠折射出乱颤的锐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喜笑颜开的皮囊伸出杀戮的利爪。湘缨有着强烈的直觉,无恨散人野兽一样残忍而冷血的本质被敏锐地捕捉,她几乎是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可是,他们能往哪里跑?

无恨散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两个,仿佛很高兴,甚至态度和蔼——他已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除了满地乱爬的畜生之外,这地下没有任何生灵存在。

所以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两个闯入此地的孩子,说他是个修士,是从外面来的,特地来此寻找道祖传承。

湘缨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太听学宫,先天混沌,她只知道他也许比任何凶猛的野兽都要可怕百倍,手指攥着匕首,只感觉一阵钝痛和湿滑。

他指着崖壁上方悬挂着的一枚碧绿的果子,欢天喜地道:“瞧瞧我的元朱果,养这么大,还不知道要喂多少活血肉——”

若不细看,那果子平平无奇,垂挂在一片深绿的枝蔓下,像是不知名的野果。然而无恨散人还特意演示一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一只半大的山羊,着了魔般踏上悬崖,仰头直勾勾的盯着那颗果子。

湘缨此生难忘,当她看着那扁横的无神的瞳孔中只剩下可怖的渴望时,它在悬崖上奋力地跃起,朝着那近在咫尺的果实撞去。它必然是自寻死路了,一只山羊,跳得再高,那脚下也是万丈深渊啊。

就在它竭力起跃的弧度坠下之时,几条黑色的影子骤然从上方刺穿了它,纤细的植物藤蔓将挣扎不休的山羊悬吊在空中,如蛇一般扭曲的根茎迅速地收紧勒住,然后立刻穿透了鲜活的躯体,血液从伤口中涌出来,甩动喷溅,然后在不断回响的惨叫声中,湘缨看见它的身体翻涌着鼓了起来,好像它的肉在皮毛之下活了,扭曲着变成密密麻麻的肉瘤。

无恨散人纵声大笑,好像这是什么很好的娱乐,当那枚碧绿的果子瞬间得鲜红欲滴,表面显现出扭动的黑色纹路时,湘缨清晰的看见他白瓷似的面庞也瞬间崩裂,血红色的肉芽从那支离破碎的缝隙中挤出来,不断地蠕动和颤抖。

无恨散人还在用完好的另一半脸对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胆子真是大。”他说话时,脸上也扭动着黑色的诡异纹路。

湘缨不是怕,她是恶心得气血乱涌,铮然将匕首拔出对准了他。甩到脸上的山羊血好像带着久久不散的热度,她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口呼进肚腹的空气都是凉的,却又化成一团暖和烫沉在丹田处,仿佛是莫名的力量在极力地积蓄着,忍耐着,一触即发。

他还在笑,瞪大了眼睛笑呵呵道:“原来是个有灵根的....好可惜,唉。”

他一步步走过来,湘缨一步步往后退,把哭着发抖的云儿挡在身后。被吸干了血的尸体从后方落下去,带起一阵凉风,很久之后才听见落水声。

这落水的声音让湘缨前所未有地冷静,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她头脑清晰地决定了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

无恨散人抬手,用指间夹住了带着疾风飞掷而来的匕首,他又有些惊讶,这一掷倒是平常,力道和速度对修士来说连小石子儿都算不上,可是锋刃之中,竟然带了一丝无意之间灌注的灵力,足矣在他指头上留下极细的血痕。

他嘴角的笑因此而微微凝滞,却看见湘缨突然拽住那小孩儿,毫无预兆的仰面坠下。

她跳崖了?

这出奇的行为终究使得无恨散人心中泛起一丝困惑和愕然,可是下一刻,一支白虹贯日般的箭矢便从下至上疾飞而来,出奇精准地刺穿了悬挂在崖壁上的元朱果。

凄厉的惨叫瞬间回荡在空旷的洞窟之中,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像是厉鬼的哭嚎。

落在水面上的瞬间有强烈的冲击感,冰冷的地下河水立刻没顶,湘缨在眩晕和窒息感交错淹没所有感知的瞬间,仿佛感觉到一股烈火在丹田处猛烈爆发开来,那余波激荡烧灼着四肢,在头顶汇聚成须臾的洞明和虚无。

然后她迅速的清醒过来,如鱼如水般在奔涌的水流中灵敏轻捷地游动,很快找到了晕过去的云儿,将他拖出水面。

这是引气入体,修士入道的第一步,但湘缨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在那一瞬间超脱了凡胎,已经完全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缨从小就是个虎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