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被鸾音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的边塞诗词,在半个月后的再一次阿哥公主们的例行请安中出现在了十四阿哥胖乎乎的小肉手中。“额娘,四哥又给我布置了好多额外的课业,您看抄书抄得我手都红了。”
十四阿哥的手腕胖乎乎白花花,藕节一样,哪里有半点红肿的迹象。但是被母爱蒙蔽了双眼的德妃还是抱着扭扭糖一样的幺儿好一番疼哄,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大儿子,试探地问,“老四,小十四毕竟年纪还小,功课上还是别太急于求成。”
四阿哥面色未动,冷冷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四弟因为一笔字被皇阿玛批评已经不是第一回,这次才特地让我好好监督他练字。更何况布置给他的功课和八弟,十弟当年都是一样的。”
大儿子一番话合情合理,德妃只好又转过头劝导小十四,“你四哥也是为你好,你看知道你日后想当横刀马上的大将军,还特地选的都是过去的大将军大词人们写的边塞诗篇呢。”
鸾音低眉敛目地把热腾腾的茶盏搁到四阿哥的手边,心里却尴尬得要死。亏她还在心底纠结了那么些天琢磨圣上是不是要对准噶尔用兵,谁料不过是杞人忧天,一反常态的边塞诗只不过是兄长为十四阿哥准备的课外习字任务。
德妃和孩子们一起享受了美好却又短暂的一个时辰天伦之乐,和半个月前一模一样,鸾音再一次在德妃的吩咐下领着四阿哥到了小书房侍候笔墨。但是送十四阿哥回乾西四所的人却聪丹朱变成了文锦,自从鸾音搬出了四人小间,就没再见过被分配到针线房的赫舍里文锦。但是分离只能减少摩擦,却不能消除隔阂,至少文锦对鸾音的排斥就半点没有减弱,牵着十四阿哥从鸾音身边经过的时候还不忘得意洋洋地抛来两个白眼。
四阿哥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锦袍,驱散了周身萦绕的凛冽沉郁,显露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模样。一下笔还是风格张扬,豪气冲天的边塞诗,但是知道了这些都将变成十四阿哥的习字作业,鸾音非但不像上次一样惊讶,甚至还一边磨墨一边有心思对肉包子一样的十四阿哥幸灾乐祸。
四阿哥写了三篇就搁下笔墨,双手环抱,猝不及防地对鸾音发问。
“你能识字读书,可会写字?”
鸾音经过上回的几次交锋已经清楚,在四阿哥面前实事求是最是重要。当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那你随便挑几句诗词,写出来看看,若是能写满语蒙语也一并写上。”
虽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四阿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阿哥要奴婢写,奴婢不得不写。
鸾音不敢用四阿哥用过的笔墨,另取了一只羊毫细笔,思索了一会儿,用满汉蒙三种语言写下一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虽是女子清秀婉约的字迹,写出这样胸怀天下的祈愿却也不堕风骨。四阿哥开口问道,“一般女子大多都是写些李易安,柳河东的诗词,你写出这么两句,是否知晓其中出处?”
“《日中有王子赋》只是宝应年间的歌功颂德之作,但是奴婢觉得这两句却写得极好。虽然会昌年间薛逢也曾经在《九日曲池游眺》中写到,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但是奴婢在家时常听阿玛硕,咱们大清是马背上打天下,准噶尔蠢蠢欲动,万万不是能修文偃武得时候,因此只写了这一句。”
四阿哥想到前不久从德妃那儿拿到的鸾音的籍贯档案,沉吟许久,才点头道:“你阿玛是个忠臣,把你也教养得很好。”
小姑娘低着头,面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奴婢的阿玛一生无怨无悔,若是在天有灵,听到四阿哥这样肯定他,定然也会十分骄傲。”
四阿哥看着鸾音,居然奇怪的对一个小宫女升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他清了清嗓子,甩开脑子里奇怪的念头,“你也算是出身官宦,以前在家中可曾学过账目算数?”
四阿哥的话题跳得太快,问得也太奇怪,鸾音已经放弃琢磨他询问背后的动机,“奴婢没学过看账,但是算数学过一些。”
四阿哥又接着给鸾音出了几个题,鸾音一一作答,四阿哥却还是一副板着脸的严肃模样,不夸不骂,好像只是临时起意出了几个题,抓着身边的小宫女就要考较考较。
东暖阁的小书房闲置了大半年,忽然开始热闹起来,送走了几番发问的四阿哥,又迎来了苦着一张脸罚抄的五格格。
五格格又被罚了,上次打伤的是鸾音这个小宫女,这次惹到的却是一块硬骨头——和硕额驸明尚的千金,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未来的八福晋郭络罗淑贤。
郭络罗家的格格本人和名字里的贤良淑德显然相差甚远,要不然也不会和五格格由小小的口角演变成大打出手,最终以五格格崴伤的脚踝和自己掉进冰冷的湖水里告终。郭络罗家的格格和宜妃沾亲带故,又是八阿哥养母慧妃的未来儿媳,四妃里牵扯进两个,又有安亲王给这个疼爱的小外孙女撑腰,即使是一向疼爱五格格的太后也不敢轻视,按着五格格的头给郭络罗淑贤道歉不说,还罚了她抄上百遍女训。
五格格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大的委屈,翘着肿成馒头的脚,不顾寒冷的天气就气鼓鼓地回了永和宫。太后都不敢管,德妃自然就更没有办法,还要担心女儿一时任性失了太后娘娘的欢心,要知道公主们的婚事上太后可比区区一个妃嫔要有话语权的多。
好在对于从小在膝下长大的孙女儿,太后还是心疼和偏爱更多,虽然把五格格的罚抄翻了两翻,从一百变成了三百遍,但是到底也没有真的狠下心,每日名贵的药材,各色的点心流水一样地往永和宫送。更是顶着寒风,纡尊降贵地从寿康宫摆驾永和宫探望病中罚抄的孙女。康熙对于五格格和郭络罗格格的矛盾原本没放在身上,但是太后都惊动了,便也跟着往永和宫来探个究竟。
五格格病中是在病中,红肿的脚踝至今仍架在软凳上不能动弹。但是罚抄却是没在罚抄,左手话本,右手糕点,躺在软榻上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小宫女捶腿。
鸾音坐在小案桌前奋笔疾书,身边是同样埋头抄写的五格格的四个侍读宫女。对面坐着的两位是太后派来监督五格格的大宫女福云,福玉,迫于五格格的淫威和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也加入了抄写大军。
好不容易又抄完一篇,鸾音揉揉酸痛的手腕,在心中叫苦不迭,自己果然是和五格格八字犯冲的,每次相遇总没好事发生。
“格格,格格”在门口放风的小奇子面色慌乱。
五格格不耐烦地把手上捏着的半块桂花糕摔在小太监脸上,“一惊一乍地干什么,早吩咐过了,额娘来了就敲敲窗子。这着急忙慌的样子,还以为是皇阿玛来了呢。”
“皇上驾到——”话音未落,李德全熟悉的声音就在门口惊雷一般地响起。
“小五受了伤,不用兴师动众地让她出来接驾,朕扶着母后进去就好。”
五格格惊地从软榻上一跃而起,鸾音等人余光瞟到一截金黄色的龙袍就立马哗啦啦跪了一地。鸾音老实跪着不敢抬头,两只耳朵却听见了五格格支支吾吾地问安声。
“儿臣,儿臣给皇阿玛,皇玛嬷请安。这么冷的天,您们怎么过来了。”
“你皇玛嬷放心不下你呀,朕下了朝便也跟着太后过来,看看你的三百遍女训抄到了哪里。”
“呃——啊——那个——儿臣知道错了,在抄,在抄呢。”
“这么小一间书房,竟然围了十来个奴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李德全,去找王太医来给公主瞧瞧。”
“皇阿玛,儿臣没事,那个——”
“这桌上也乱糟糟的,这么多纸笔堆着,也不知道这群奴才们是怎么伺候的。”
康熙伸手就要去翻看小案桌上鸾音等七人抄好的一摞摞女训。
“皇阿玛——”五格格伸手阻拦不急,鸾音在心中大喊救命。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鸾音被内务府的精奇嬷嬷压着跪在永和宫的院子里,膝盖被地砖冰得一颤,但是身体在冷风中瑟缩得再可怜,也比不上她在恐惧的余韵中战栗的小心脏。鸾音远远看着皇上和太后离去的明黄色车架,心中对德妃娘娘充满了崇敬与感激,要不是娘娘危急关头劝住了皇上,鸾音恐怕就要带着自己的小命一条去慎刑司走一遭了。
皇上和太后尊驾离去,精奇嬷嬷们也跟着回了内务府,只留下一个小太监看着这些“教唆公主”的奴婢们受罚。
鸾音听到身边的难姐难妹们长长松了口气,开始低声发牢骚。
“天啊,吓死我了,还以为皇上要把咱们拉去慎刑司呢。”
“那个地方,进去了可不一定能出得来。”
“现在也不好受,这天儿这么冷,咱们要在这里跪上一夜呢,都要冻死了。”
“那个永和宫的也是倒霉,这回也得跟着我们一起跪。”
“心疼她,咱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吧。德妃娘娘性子和善,她已经够幸运了,咱们这才小半年各色惩罚都已经挨了个遍了。”
“是啊,你看丹朱这不又来了。”
鸾音抬起脸,果然看见远远站在廊下面带担忧的丹朱。
“她一跪过来,丹朱都来看了三回了,可不像咱们一样没人疼没人惦记。”
“我更羡慕太后宫里的那两位呢,明明是一起帮着抄的书,连罚都不用罚就跟着太后回寿康宫了。”
“寿康宫,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别看那么远,就看五格格身边的大宫女不也没被罚吗,每次受苦锅地都只有咱们这些小宫女罢了。”
“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大宫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