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胤禛的手掌在大氅里暖了一路,甚至因为酒酣的灼热,贴上鸾音冰冷的脸颊,顿时融化了漠北的严寒。鸾音甚至能感受到胤禛手掌上经年习字练舞磨砺出来的粗粝,不知是因为温度太暖还是因为手心太糙,鸾音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哆嗦,难耐地挣开胤禛的大掌。

“四——四阿哥,外面冷,您,您快进来吧。”鸾音的舌头好像也被寒风冻成了冰柱,不听使唤地将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四阿哥在来的路上指不定还在手中捧了暖炉,鸾音的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要不然他的手掌怎么会这般烫人,叫自己的脸颊被他捂了一下到现在都还滚烫地发热。

“鸾音,醒酒汤备好了吗?”苏培盛看不过鸾音面红耳赤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忍不住出声提醒。

“对,对,醒酒汤,奴婢这就端过来。”鸾音忙不迭地跑到进了临时用帘幕隔起来的茶水间。心想:武将们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狠角色,在军营幕天席地没了规矩束缚更是可想而知地猖狂。四阿哥一定是喝醉了,昏了头脑,说不定连自己是谁也看不分明,这才能做出这样孟浪的举动。说不定……说不定是把自己当成了福晋,或者是李格格、宋格格……

“鸾音,醒酒汤好了没?”

听到苏培盛的催促鸾音才发觉自己手中捏着小镊子几乎要把小罐子里装着的茶叶捣碎了。她来不及细想自己心中那一瞬间浮现出来的酸涩因何出现,急匆匆端了醒酒汤出去送到四阿哥身边。

胤禛虽然被敬了不少酒,但是西路军的将领们对上皇子到底没有真的失了分寸,胤禛一向冷冽如冰雪的眸子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水色,但头脑却依旧清醒,只是微醺带来的亢奋心绪,让他不愿再压抑心中的渴望。

他长臂一伸,接过鸾音手里的小碗,仰头一饮而尽,目光几乎粘在了鸾音通红的耳尖上。鸾音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心脏砰砰直跳,攥紧的手心泛出汗意。

“主子爷,您用完了吗?奴婢去把玉碗清洗干净——”

鸾音伸出手想要接过汤碗暂时逃离,才刚端起玉碗的柔荑却被四阿哥的大掌整个包裹在了手心。

鸾音手一抖,白玉雕成的小碗从手中坠落,跌到了铺着厚厚毡毯的地上,咕噜咕噜滚出一段距离,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剔透的光芒。

苏培盛也被四阿哥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跳,他一向沉稳的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在看到紧紧握着的一双手,二十几年做奴才的本分又让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底下脑袋把自己站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摆设。

鸾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被架在火堆上,束手无策的羔羊,明明被攥着的只是一双手,她却觉得自己半个身子都发烫发麻到了动弹不得的境地。

帐子外传来巡逻的士兵,敲击更鼓的报时声,已经是子时,新的一天已经在寒风中到来。

“鸾音,”胤禛微微启唇,攥着的双手让两个人的距离前所未有地靠近,鸾音几乎能感受到从对方胸腔中传来的同样急促的心跳,“明天是九月初九,你的十四岁生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鸾音努力地让自己几乎晕成一团浆糊的脑子运转起来,将自己一颗跳得飞快的心安放到熟悉的宫女规章架起的条条框框中:

“主子爷给得俸禄赏赐丰厚,连奴婢在宫外的幼弟也托人照顾,让他进了在京城都有名的好学堂。奴婢……奴婢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的脑子能多开点窍,学好骑术,学好女工,更加尽职尽责地做好清心斋的大宫女。”

“只想要这个?”胤禛的语气温和,目光更是柔软,鸾音被他看着,觉得这昙花一现的温情就像是陈年的烈酒,只要一点就足以醉人。

“奴婢,奴婢只要这个。”

“好乖。”鸾音感到自己的双手被松开,随即四阿哥掌心熟悉的温度却落在脑后。她觉得,自己也许才是那个真的醉了的人。

数十万大军陈列在昭莫多厉兵秣马等待着对准噶尔一击必杀的时机。纵然昨晚才刚刚结束宴饮,一大早军营里又传来士兵们训练时传出的兵戈碰撞之声。

胤禛睁开眼睛,揉了揉因为宿醉有些酸疼的额角,一抬头就看见了立在自己窗前脸色诡异的苏培盛。

在身边相伴十多年的贴身太监恭恭敬敬地奉上洗漱用具,动作还是一样的谨慎细致,欲言又止的面色却明显是有话要说。

胤禛欣赏够了苏培盛几次张嘴又憋屈闭上的纠结,才轻笑一声,“好了别纠结了,我昨夜没喝醉,现在的记忆也清楚的很。”

“那主子爷对鸾音姑娘……是真的想把人永远留在身边?”苏培盛觉得震惊,心底里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理所应当。

鸾音有多能干,清心斋的人无一不知,鸾音有多好看,即使在当日过分瘦小的女孩身上看不出来,当幼苗蜕变成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满身芳华也足以叫人侧目。更何况主子爷对待鸾音从来都是不像是主仆,谋略策论亲手教导,朝堂大事推心置腹……

四阿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却对感情十分吝啬,吝啬到全身心的信任只分给了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的苏培盛和一手建立起情报网络的鸾音。若是连更加宝贵的一点真心也给了鸾音,苏培盛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论断,即使鸾音只是宫女出身,但乾西四所的侧福晋之位也一定非她莫属,只要肯熬,四阿哥不顾祖宗家法把包衣出身的心爱之人扶为侧福晋也不是全无可能。

只是四阿哥对鸾音也不像是对待情人,皇子看上了身边的宫女,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就可以将人纳入后院,有没有个格格的名头全看主子的喜怒。再不济看着心爱之人日日在身边相伴,也总有些红袖添香的风流享受。可是四阿哥对待鸾音却不同,他全无保留地教导着她,连不该由后宅妇人插手的朝堂政事也手把手地指点鸾音掌握,又全然信任地给予权利。却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若不是昨夜的一场宴饮后的些微放纵,就连苏培盛也一点儿也看不出四阿哥对待鸾音竟然有着别样的心思。

四阿哥却十分坦然,“我对鸾音有意是真,留在身边却还没有考虑明白。”

苏培盛面露疑惑,“主子爷是担心鸾音姑娘手上的眼线没有合适的人接手,还是担心永和宫娘娘那边不同意?”

“都不是,”胤禛更用力地捏了捏眉心,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罕见地流露出几分颓唐无措,“苏培盛,我不希望乾西四所再多一个明敏了。娶福晋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由自主。可是鸾音,喜欢她全然是我一个人的私念,她在我身边从十岁出头长到了十四,书法,调香,茶艺,策论……几乎是我手把手教养长成的姑娘,我不忍心。”

苏培盛本来想劝,没有合适的人手可以在新入宫的宫女中再物色,永和宫的态度,皇子纳妾本来也用不着事事请示。只是听了胤禛的一番话,心中盘桓的劝说之词却再也说不出口,四阿哥担忧的不是情报眼线掌握在后院给自己带来的威胁,也不是鸾音周旋于永和宫,清心斋和安禧堂三处略显复杂的身份,而仅仅是鸾音自己是不是开心乐意。

苏培盛在宫里快二十年学到的所有技巧经验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在紫禁城,皇上不可能会关心每个美人被太监抬进乾清宫时是否满心欢喜,阿哥们也从未听说过谁因为后院妻妾的想法压抑自己的欲望。就连皇上当年宠幸德妃也不过是醉酒之后一夜荒唐,宫女一朝飞上枝头,扶摇直上成为四妃之一,也没有人再会探究当年的小宫女是否心甘情愿。苏培盛可以把宠信宫女,夺权后院的先例滔滔不绝地给四阿哥讲上三天三夜,却唯独不能告诉四阿哥如何在好好爱一个人的同时,也获得对方的一片真心。

“主子爷,那昨夜的事……”

“昨夜是我喝多了点,虽然没完全醉,但也失了分寸,只怕鸾音这几日都要躲着我走了。”胤禛苦恼地皱皱眉,“这件事不用你操心,等她自己心里冷下来一点我再亲自和她说,幸好我做的事不算太出格,还有醉酒的借口可以搪塞。”

“那鸾音姑娘的生辰礼物……”

“我刚出京城时就送信托霍闻帮着好好寻觅几匹脾气温和得小马,明日你亲自带着鸾音好好去看一看,挑匹她喜欢的。北上时急着赶路,委屈她在马车上待了一路,刚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让她好好学学过过瘾。”

胤禛对鸾音一向上心,更何况如今她还是心上人,但是听到主子爷“蓄谋已久”的生辰礼,苏培盛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才刚开始动心呢就惦记成这样,若是真让后院多了一位主子,日后怕不是要把五湖四海都碰到鸾音身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