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蛰

二月的春风似剪刀,在枝顶剪出一堆芽茬,等黄芽变绿,春雷炸响,三月也就到了。

春雨淅淅沥沥,像羊毛,被风吹得毫无规律的到处乱飘。

云镇泽站在幼儿园门口,摆动着雨伞试了试,好像无论哪个角度,雨都能钻进来。

他索性放弃伞,蹲下替云岫穿好小雨衣,然后把人抱起来,裹进自己的雨衣里。

女儿缩在自己怀里就一小团,看得人心里一阵发软,云镇泽双手捧着女儿,笑呵呵地对同样等在旁边的人说道:

“若是被她妈妈看到,又得说我溺爱。”

容素华正在给儿子换雨靴,闻言先是一愣,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笑了笑,仰头看了一眼,说:“幺幺这么乖,谁见了都喜欢。”

容行止低头用力将脚踩进鞋子里,听到这话,他煞有介事的直点头。

容素华见了好笑,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别笑了,抬右脚。”

容行止:“……哦。”

云岫喜欢被抱着,她趴在爸爸的肩膀上,低头去看正金鸡独立的容行止。

云镇泽正想迈动步子,见女儿盯着人家不放,他叹了口气,也去看小男孩穿鞋。

路上行人纷纷,一把把伞在雨雾中开出蘑菇,缓缓移动。

这处却很安静,像独立出来的另一个空间。

察觉到云镇泽的视线,容行止的动作变得慌张。

越急,雨鞋更难穿进去。

终于,雨鞋穿好,容行止松了口气,抬起憋得红红的小脸。

云镇泽将这一切看在眼底。

小大人似的漂亮男孩,看着不好惹,其实芯子软。

云镇泽忍住笑,低头去看自己的女儿,用眼神无声询问:

“可以走了吗?”

云岫不说话,抱紧了他的脖子。

云镇泽会意,抬脚迈入雨中,时不时和走在后面的容素华聊两句。

容素华牵着儿子,始终保持着落后他们两步的距离,不主动搭话。

云镇泽并不在意,反而有些欣赏容素华的态度。

他之前总出差,没时间听街坊聊天,最近留在家和邻居们接触多了,也就听到了些邻里闲言碎语。

容素华工作的地方灯红酒,在整条街的名声都不好。

当年,她邻居一家因她闹出的事众人皆知,如今仍在流传,容素华成了梧桐街的名人。

云镇泽在外奔波多年,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到,明白所谓的三人成虎,也知道流言是把多锋利的刀。

可他认为生活是自己过出来的,而不是由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容素华的某些行为的确有错,但生活是她的,他从不非议。

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相比,云镇泽更关心女儿的问题。

--咔嚓。

一道亮光划破灰蒙蒙的天际,灰色的天空似玻璃般碎裂,随后,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

担心女儿被吓到,云镇泽连忙低头看去,就见女儿仰头呆呆地看着天,眼里没有一丝害怕。

云镇泽又突然想,若是被吓到就好了。

他拍了拍云岫的头,突然出声:“幺幺,知道这个雷代表什么吗?”

云岫看向爸爸,摇摇头。

“是惊蛰,正月起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云岫完全听不懂,眼底波澜不惊。

容行止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觉得云镇泽厉害。

他仰着头,眼里满是敬佩。

云岫不再看啰啰嗦嗦的爸爸,转而去看容行止。

白天,雨幕,可她看到了星星。

她喜欢星星,无论什么时候。

云镇泽也不管教这个还为时尚早,继续科普:“……蛰从惊出而走矣,这个雷一响,会把躲在地下睡觉的小动物都吓出来。”

云岫眼中有亮光一闪,终于有了反应。

她凑到云镇泽的耳边问:“爸爸,小青蛙也会别吓出来吗?”

女儿第一次和自己说悄悄话话,云镇泽很开心,学着云岫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当然,小动物也包括小青蛙。”

“打雷会下大雨,被雷吓醒的青蛙会被雨水给冲出来……”

像是在印证他说的,头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小雨变成了大雨,哗啦啦的往下砸。

容行止正为幺幺和云爸爸说悄悄话不让他听而不开心,就被突然的大雨砸了个着。

小雨衣的鸭舌帽檐被砸下来,往他额头上贴。

容素华赶紧把伞往容行止这边移,但他们的身高差太大,伞起不了什么作用。

豆大的雨,在脚边炸出一朵朵花。

埋怨的咒骂声响起,前方的雨伞快速移动了起来。

云镇泽下意识也往前迈了一大步,又突然停下来往后看了一眼。

一辆小轿车疾驰而过,溅起两片水花直往旁边的人身上扑,漂亮的小男孩运气似乎不是很好,直面水花,整个人被淋得湿漉漉的,像一只小落水鸭。

初春时节,天气还很寒冷。

云镇泽转过身,两个大步跨到容行止面前,直接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容女士,你的伞太小了,小孩子身上湿了容易生病,我抱他走。”

音落,他便大步跑了起来。

抱着两个孩子,多少有些吃力,但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容行止没别雷雨吓到,却被云镇泽的动作吓了一跳。

若不是知道这是幺幺的爸爸,要不是幺幺也在,他会以为这是有人在抢小孩。

老师和妈妈口中形容的人贩子就是这样的,抱着别人的小孩,转身就跑。

容行止是大孩子,很少有被这样整个抱起的时候,腾空的感觉,让他心慌。

可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的感觉,又让他止不住的兴奋。

云镇泽跑得不算快,但也不慢,容行止稳稳当当的呆在他的怀里,看到妈妈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阿巳,快,小胳膊举起来,抱住叔叔的脖子。”

云镇泽边跑边喊,和那天容行止在雪地里看到的一样。

云叔叔是个很稳重的人,可似乎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像个老顽童,让人没距离感。

容行止盯着眼底宽厚的肩膀怔了怔,没动。

云岫看着他,然后主动松开了一只手。

她在用行动邀请阿巳一起抱她的爸爸。

但容行止还是没有听话的抱住人,只伸出小手,小心翼翼的抓住了云镇泽胸前的衣襟。

这样就好,不会摔下去就足够。

容行止的记忆力很好,他记得很早之前,有个叔叔也对他这样。

后来……

后来,那个叔叔的妻子哭着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被打巴掌,很疼的。

至今难忘。

容行止侧过头,将脸虚虚贴在云镇泽胸前,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

大抵是因为雨太大,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云镇泽低头看了一眼,默默抬手帮男孩把帽子戴好。

云岫的视线没从容行止脸上移开过,她看到这个惊蛰,有星星落进了水里。

有的小朋友,把难过藏起来,只让雨知道。

……

大雨磅礴的时候,一把伞,就只能遮住一个人。

容素云举着伞,看着前方奔跑的人,好一会儿后才迈动脚步。

她的心情就像乱序的雨,说不出的复杂。

厚重的雨雾让她的身形变得朦胧,开着小轿车的人忍不住想回头看,越想越觉得刚刚的女人身形熟悉。

他的视线瞟像后视镜,一次又一次。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忍不住皱眉,“开车就好好开车,乱看什么呢?儿子还在车上呢,注意点开车!”

男人“哦”了一声,最后看了眼后视镜,然后收回了视线。

……

雨实在太大,蒋和玥担心,拿了件女儿的外套下楼,走到一半,恰好碰到正上楼的丈夫和女儿。

蒋和玥仔细看了看,发现女儿被保护的很好,衣服没怎么湿,就脸上和头发上有点水。

可丈夫的裤子都湿了,外套也不翼而飞。

她连忙上前接过女儿,一边给女儿裹衣服,一边问:“镇泽,你衣服呢?”

云镇泽叹了口气,揽着妻子往楼上走。

“借人了。”

蒋和玥:“嗯?”

云镇泽没再多解释什么,等换完衣服站在窗前往楼下看,男孩裹着他的外套站在屋檐下,看着来时的方向一动不动。

小小的身影站得笔直,像一棵吹不倒的小白杨。

云镇泽叹息一声,给自己点了根烟。

烟雾中,有人举着伞快速靠近男孩,然后牵着男孩的手一起离开。

一高一矮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对面的楼里……

云镇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身后突然传来电视打开的声音,他回头看去,电视正在播放动物世界。

动物世界里也正惊蛰时,万物复苏,小青蛙争先恐后地跳出了水面,呱呱呱的唱着歌,配合着旁白的声音:

“春雷响,万物长。”

“蛰伏的小动物们听到雷声,苏醒了过来……”

云岫坐在她的小沙发上,盯着电视机,看得认真。

她动作总是慢吞吞,没有同龄人机敏,记忆里力也没有别的小孩好。

总是不记得东西放在哪,也总分不清路。

但有些事,云岫能记得很牢。

比如,她说要给容行止看小蝌蚪长什么样。

她之后再没和容行止提过,但不曾有一刻忘记。

惊蛰过后,云岫找小蝌蚪的愿望莫名变得强烈,可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只在学校门口看到一只小青蛙。

她找出铅笔盒,将青蛙小心地装进了盒子里。

没蝌蚪,青蛙也好。

云岫想,她可以等青蛙生出小蝌蚪,再拿给容行止看。

云岫加快脚步走进教室,然后看到容行止的课桌倒在地上,他的蓝色小书包躺在桌边,上面全是脚印。

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容行止,云岫蹲下身,慢吞吞的把东西捡起。

刚把书包放好,旁边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云岫抬眸看去,看到林志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衣服头发都乱糟糟的,十分邋遢。

“诶,容行止都要把你爸爸抢走了,你还给他捡东西?”

云岫不理他,低头慢慢将书包上的脚印擦掉。

“说你傻还真傻,你不知道吧,容行止是最坏的孩子,专门抢好朋友的爸爸,你要没爸爸了,小傻子。”

林志伟笑嘻嘻的说完,带着小弟转身走了。

云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课桌扶好。

容行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他坐下就一直低着头,不看云岫。

云岫难得在课上走了神,不看老师专看容行止。

容行止头偏向一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耳朵下藏着点点鲜艳的颜色,像血。

他不说话,云岫找不到机会告诉他自己养了只小青蛙。

再过段时间,就能有小蝌蚪。

等她把青蛙放了,小蝌蚪就会没有妈妈。

平时都是容行止一直和她说话,云岫不知道怎么先开口,一直在等。

直到倒数第二节课结束,青蛙离奇失踪,云岫忙蹲下寻找。

容行止见状,也跟着蹲下,“幺幺,你丢什么东西了吗?”

云岫终于有机会介绍自己的小青蛙,“我……”

“啊~”

一声尖叫打断了云岫的话。

“啊,救命啊!”

惊叫声响彻屋顶,震耳欲聋。

容行止抬头看去,看到林志伟正站在课桌上,一脸惊恐,带着哭腔喊:

“这什么东西!快拿走。”

“啊啊啊啊,妈妈救我,奶奶,大军,快帮我叫奶奶……”

云岫仿佛没听到叫声,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透过椅凳的缝隙,她看到林志伟桌边有只蹦蹦跳的小青蛙。

她呆了两秒,然后收回视线,淡定在椅子上坐好。

容行止也跟着坐好,再次问:“幺幺,你刚刚在找什么啊?”

云岫摇摇头,低头练字,“没什么。”

写了几笔,她又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容行止,看着他藏在耳朵下的红色,问:

“阿巳,你知道哪里青蛙多吗?”

……

作者有话要说:从此,大班老大深陷小青蛙的恶梦中。

[邪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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