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缺席

云岫缺考,这对容行止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生气又委屈。

他尽量模仿她的笔迹答的试卷,就连名字也写的是她的。

可她没来。

他们说好小学也要做同桌的,云岫食言了。

容行止像头小蛮牛,气乎乎地往楼下冲,想去找云岫。

若是时间来得及,兴许能补考也不一定,容行止想。

可等跑到学校门口,看着面前陌生的马路和陪考的家长,他突然想起自己把试卷给带了出来。

他赶忙往身上摸,才发现试卷不见了。

也不知道掉在哪。

试卷上写的还是云岫的名字……

他也变成了缺考的人。

八月天气炎热,热风拂面,带来聒噪的蝉鸣。

容行止站在向阳小学的大铁门前,直面阳光的烘烤,也直面家长们的眼光。

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容行止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他妈妈总说他们家和别人不一样,他要比所有小朋友都乖、都听话、都聪明,才会让人喜欢。

可他犯错了,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容行止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继续往前,还是回头?

脚下的大门,像是人生的交叉口。

容行止急红了眼。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往学校里面走,可才迈了两步,又转身……

夏日酷暑,烈日灼灼。

小男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校门口兜兜转转的转着圈,把焦躁无措都写在脸上,额头上都是汗,看得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揪心。

有人想上前询问,却又怕吓到小孩。

保安大叔也看到了,目露诧异。

在不久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到底是不忍心,他推开保安室的大门走了出来,在容行止面前站定,弯下腰温声询问:

“小朋友,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容行止手揪紧了衣摆,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找不到试卷,也找不到幺幺。

可他们都不是东西,他们一个是约定,一个是约定好的人。

漂亮的小孩眼眶红红,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

保安还想再问,外面突然跑进来两个人,拽住了他的手臂。

“请问,你有看到一个这个高、头发这么长、穿着淡黄色裙子的小女孩出来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用手比划着。

保安被吓了一跳,然后连连点头。

“有有有。”

云镇泽揽着妻子,焦急追问:“什么时候?”

他今天陪考,只是想着考试还有好一会儿,于是去了一趟妻子的学校,想着待会儿和妻子一起过来。

没想到才离开一会儿,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问他们家女儿为什么没来考试……

保安仔细想了想,回答:“开考没多久。”

蒋和玥闻言更加着急,手抓得更紧,“那您有看到她是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保安吃痛的抽出手,往旁边一指。

蒋和玥顺着保安的手指看去,那是去幼儿园的路。

再右转,便是回梧桐街的路。

蒋和玥抬脚就要往左边走,却被云镇泽拦了下来。

与慌乱的将和玥相比,云镇泽明显要理智得多,他又问了一些细节。

听保安把知道的说完,云镇泽得出一个关键信息:

--他女儿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主动走出学校的。

云镇泽心里一沉,转头想问问容行止,却发现哪还有小男孩的身影。

刚刚站在这儿一直看着他们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云镇泽一阵头疼。

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会折腾……

蒋和玥满心都是自己一声不吭就出走的女儿,根本没有看到容行止,怕再等下去会耽误时间,她扯着丈夫就要去找女儿。

五六岁的小孩,在外面会遇到很多未知的危险。

更何况,他们家幺幺根本就不认路。

从家到幼儿园的路幺幺走了一年,也没能记住全部……

和云岫相反,容行止记忆力非常好。

他闭着眼睛都能把幼儿园到家的路画出来,哪怕躲在街角不愿长大的小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知道云岫不只是缺考,容行止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考试。

和考试相比,他更担心云岫。

向阳镇并不大,容行止从小到大几乎去过了小镇的所有地方。

他知道北边有个柿子岭,南边有条叫望江的河,这两个地方很危险,妈妈和老师们反复叮嘱过不能去。

知道云叔叔他们会回家找,容行止首先去的就是这两个危险地方。

汛期将至,望江的水位上涨了不少,岸边间或有人垂钓,容行止沿着长长的望江路一直走到柿子岭,一路走一路喊:

“幺幺,幺幺……”

“云岫,云岫……”

天气太热,他又晒又渴,嗓子喊到嘶哑。

可没人应他,柿子岭空无一人,只有蝉鸣呕哑。

幺幺那么小一个,真想躲没人能找到。

容行止拨开一片草丛,再一次自责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小。

要是他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这条路寻找无果,容行止又换了一条,他把云岫有可能会去的地方走了一遍。

这次,他没有再喊幺幺的名字。

夏日的长街,迎面而来的陌生人。

容行止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砸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找不到好朋友着急,还是为自己未考完的考试而悲伤。

他一路抽噎着往梧桐街走,一路踩着的都是他和幺幺曾经走过的脚印。

悲伤愈加浓烈,不可断绝。

“小阿巳?”

突然,一声熟悉的、苍老的声音自街口传来,容行止下意识抬起头。

看到抱着花的老人,他又连忙转过身,抬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

看到这一幕,翁鹤年忍俊不禁。

容行止人小鬼大,很少哭,他一时觉得有些新鲜。

可小男孩眼泪汪汪的样子我见犹怜,翁鹤年不忍心取笑。

他几步靠近,刚想说话,小男孩别别扭扭转开了脸,不让他看。

可翁鹤年就是要看,容行止转,他也转……

一老一少在大街上,就这样转了两三圈。

老骨头终究赶不上小朋友,翁鹤年转得头晕,一直弯着腰腰也不舒服,他不得不停下来。

容行止觉得丢脸,迈出一只脚,正蓄势待发想跑,就听到头顶的声音说:

“阿巳,你是在找你的小朋友吧?”

容行止立刻抬起来头,也顾不上再去遮红通通的眼睛,急切地问:“幺幺在哪?”

翁鹤年一脸高深的摇头晃脑,“叫我什么?”

“鹤爷爷。”容行止连忙补充。

翁鹤年满意了,将怀里的玫瑰花往容行止怀里一推,背过身,招招手,“跟上。”

……

容行止不到半人高,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有点费劲。

火红的花挡住了视线,他一路摇摇晃晃,跟着翁鹤年走进了一个院子。

十年前这一片被规划为安置区,建的都是一排排的七栋楼房,而这个院子,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建筑,里面只住了两个老人。

容止行没少来过这里,所以非常熟悉,就算视线被挡,也不会撞到东西。

“鹤爷爷,这花要抱去哪啊?”容行止偏过头问。

翁鹤年抬手一指,“当然抱给你银楼奶奶啦,诺,奶奶在柿子树下挑黄豆。”

“哦。”

“……小玫瑰把花瓣都送给了需要的小朋友,它已经没有花瓣了,但它还是很开心,因为它帮助了很多小动物。”

“它知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云岫正捧着半块柿饼,支着下巴听温柔的奶奶讲故事。

忽然,门口传来异动,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一大捧长腿的花朵正朝自己走来。

花朵颜色火红热烈,像极了银楼奶奶口中说的小玫瑰。

云岫瞪大了眼,嘴里的柿饼囫囵咽下。

花朵摇摇晃晃,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自己面前,云岫呆立当场。

她微微张大了嘴,不料吸入满腔花香。

容行止循着脑海的路线走到柿子树下,手都酸了,却没人接花。

“奶……”

他刚喊出一个字,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诶,诶,歪了,歪了,你银楼奶奶在左边,往左往左。”

容行止皱了下小眉头,没有动。

他明明听到,奶奶的声音刚刚就在这里。

而现在,他面前还有呼吸声。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容行止忙将花偏到一边,努力从花后面探出头来。

瞬间,对上云岫惊讶的目光,容行止呆住了,没了下一个动作。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云岫说。

他想告诉她,他的试卷写的是她的名字,他说的换试卷是真的;他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好久,几乎走了半个向阳镇;

还想告诉她,今天缺考的小朋友不止她一个,他现在也没有小学上了……

然而话未出口,嗓子已然哽咽。

容行止又不想说了,说了显得自己很没用。

但不说,又委屈。

容行止甚至觉得自己伟大,为了好朋友,他放弃了人生的第一场大考。

他为自己的朋友义气骄傲,想炫耀,可又气他最好的朋友什么也不告诉他……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与云岫微红的眼角相撞,最后变成了云岫的常态--沉默。

章银楼盯着两个红着眼睛的娃看,画面很神奇,一个娃脸上波澜不惊,一个娃脸上变幻不停,她不由得乐了。

这两孩子可真有意思。

她伸手夺过玫瑰花,“阿巳,你先和幺幺玩,奶奶去把花插好。”

章银楼起身,慢悠悠的往屋里走,鹤爷爷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邀功似的问:“老婆子,今天的花香吗?”

云岫想,是香的。

因为阿巳现在就很香。

她垂下眼,转身去拿书包。

容行止看到云岫的书包就生气,往常,只要打开书包,就说明她要拿出纸笔认真学习了。

但她连考试都不去!

云岫对容行止的情绪毫无所知,她动作慢慢吞吞,小手往书包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了半张用纸巾包着的柿饼,递到了容行止面前。

看着被掰得整整齐齐的柿饼,容行止压了压嘴角,没有伸手接。

他认为,半张柿饼,不足以解决他们现在的问题。

即便,她是特意为自己而留。

“幺幺,你为什么没去考试?”

容行止小脸空前严肃。

云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一种闪烁的东西,“我怕考不好上不了小学,怕爸爸又带我去看医生,怕妈妈再生一个,不要我了。”

“阿巳,我害怕。”

话一说出口,云岫近半年的恐慌像是突然有了归属。

那天在医院,她听到了医生和一个大着肚子的阿姨谈话,医生说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不健康,建议她打掉再怀一个。

不健康的孩子,生下来也是折磨。

大肚子阿姨一直哭一直哭,最后点头说好。

见云岫的眼眶又开始变红,声音哽咽,容行止立刻慌了,像刚刚站在校门口时一样。

他突然又觉得,幺幺是可以原谅的。

“别怕,”容行止连忙坐下哄人,“国家计划生育,你妈妈是老师,只能有一个孩子。”

云岫愣了一下,仰头问:“是因为只能有一个孩子才不生吗?”

“他们会不会要弟弟或妹妹,不要我?”

她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像被人丢弃的小兔子,大眼睛通红,委屈又可怜,容行止觉得心中突然起了火,烧得慌。

他拖着凳子靠过去,抱住泫然欲泣的幺幺,认真地说:“那我要你。”

说完,他放下手臂从凳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云岫,一本正经的保证:

“幺幺,你等我,我现在就和云叔叔他们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以后,我养你。”

说完,他抽走云岫手里的半块柿饼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然后转身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院子。

云岫坐在柿子树下,看着男孩风一样的背影,心中感动极了。

……

作者有话要说:云爸爸:……你们幼儿园的崽戏可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