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云闻言心中一紧。

——他不是藏剑宗的人，却进了藏剑宗内部，还把放在这儿的宝贝全给拿了！一经发现，定是格杀勿论！

“没事没事，你是随噬魂兽一道穿梭空间，在藏剑宗内部凭空出现的，并没有穿过藏剑宗外部的护宗阵法，换句话说，就是没有触发警报。”

“加上这院子肉眼可见的无人问津，你只要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惹得那几个藏剑宗长老亲自放神识过来勘察，就能偷偷离开藏剑宗了。”

从身畔传来的声音却丝毫不慌——这簇小黑火自突然出现到现在，就一直这般镇定从容。

先前分明灰雾汹涌、兽吼可怖，又有问剑宗长老突至，可他/她不仅临危不乱，还能在危难中谋求机遇……

眼下，苏牧云看着那正率先往前飘的小黑火，心中的感觉倒不至于说“找到了主心骨”“好生松了口气”。

但确实有些安心。

这是他从未在除了自己以外的，“他人”身上感受过的。

而出了那蛛网联结的院落，踏着杂草丛生的石阶，起初一路无人，颇为顺利。

可在前侦查的小黑火很快便颜色一深！

“有人来了，进空间。”

——有在被发现前就能藏进去的随身空间，是得以从一个大宗门内部悄悄离开的必要条件。

不过空间没法自己长腿走路，人若进去，空间就会原地隐形。

若来这的是个实力恐怖的渡劫期尊者，在原地隐形的空间就很可能被徒手揪出！连同藏在里边的人一道被抓爆！

但如今的藏剑宗并无渡劫期尊者。

且透过空间上方的投影，苏牧云能看见来人裙摆摇曳，形似一朵盛开的白莲，而臂上挽着两条雪纱，雪纱上隐有法光流动。

这藏剑宗的人、气场是元婴期、裙似白莲、以雪纱为法器……

初雪仙子楚雪？

——藏剑宗初雪仙子两百岁便已入元婴，算得上天资亮眼，又被传貌美心善，在沧澜界甚有名气，形容特征便也传开了。

此时又恰有名新来的丹童因迷路误入此处，作揖喊了声“初雪仙子好”问路，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然后他就发现和他一道进了空间的小黑火有些不对劲。

——一簇火是看不出神情的。

但这簇火周边的空气在颤栗！

无名的阴沉如积压在空气中的滚滚雷霆！强烈的负面情感近乎实质化成扭曲的荆棘！

可恶！

可恨！

在看清投影中那来人的瞬间，洛姝觉得自己魂里像是有一头复仇的野兽歇斯底里地怒吼！且猩红着双目疯狂往外挣！

令她几乎失控！

她不得不用进化出的细胳膊揪住自己的魂，就如一个人用手摁住自己狂躁的心脏一般，一遍遍对那头“野兽”说。

“冷静，冷静。”

“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楚雪作饵，需要一年后的结侣大典顺利召开，这样才有可能引出她的第二个仇人陆青河。

清泉似的凉意就此升起，仿佛抚平狂躁的甘霖——是先前吞下菩提珠获得的“静心”能力在起效用。

感受到魂里那头“野兽”渐渐平息，洛姝不禁长长地呼出口气。

——“青河，她好拖后腿，快推开她。”

记忆中，她听见背后渐近的狞笑，跌跌撞撞地朝前方那她觉得“一定会救她”的人伸手，却见被那人护在怀中的女子细眉一皱。

这细眉女子此刻就在投影中，一袭白裙两条雪纱，是和从前一样的报丧式打扮。

是洛姝自重生以来重见的，第一个对自己而言真正意义上的仇人。

但洛姝不觉得自己的反应会大到失控，这甚至都让她有种割裂感，好像那头“复仇的野兽”……不是她？

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

空间投影中，楚雪却立在这荒草萋萋处不动了，像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半晌，一阵风蓦地从天上降下，她方上前。

“掌门。”

洛姝就这样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她的生父，藏剑宗洛掌门。

男人的样貌和两百多年前她方至藏剑宗时一样，气质也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仿佛立在高处往下扫。

就没有正眼瞧过她。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接她回来？

她死后他有没有情绪波动？

——洛姝魂里像是有个“小人”，抱膝蹲坐，呆呆仰头。

淡淡的男声却已透过投影传进了空间里。

“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出去，和一个不明人物私下会面。”

空间投影中，听见这话的楚雪脸色微变，却还是对着男人扫来的视线露出柔柔的笑。

“只是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洛掌门意味深长地来了句“原来如此”，紧接着便道。

“你去了问剑宗后，可别真过起了幸福日子。”

“要时刻记得，我让你嫁给问剑宗掌门之子，是为了找到藏在问剑宗的剑圣剑法。”

女声则轻言细语地回。

“女儿自然不会忘。”

“何况这么多年，父亲也该知道，女儿喜欢让男人对我前呼后拥，却从未真正喜欢过哪个男人。”

洛掌门颔首。

“还是你好用，不像我那亲女儿……”

他摇了摇头。

“实在废物。”

洛姝只觉自己魂里那“抱膝而坐的小人”整个一抖——一个练剑十多年，却直到结丹都凝不出剑气的剑修，自然是废物了。

可这份被生父鄙夷的难过仍如涨满的潮水，令“小人”埋首入膝。

空间外的对话也在此时结束了。

洛掌门来这显是为了“提醒”楚雪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不要不听指挥，“提醒”完了就随风走了。

其身后，白裙雪纱的女子起先还柔柔行礼，待其彻底没了影，便在眼底闪过阴鸷。

“觉得我好用？很快你就用不着了！”

“一个明知另一半剑圣传承就在藏剑宗内，却不知如何触发的废物！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这些话本该锁在肚子里暗骂，但楚雪的状态极不对劲！

——她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身子都在咬牙切齿中几分踉跄，脸上竟暴起一根根狰狞的漆黑血管！浑身溢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是入魔的征兆！

“我要脱身……我必须脱身……！”

这声音些许慌张，又带着狠意。

最终魔气被压了回去——白裙雪纱的女子又成了纤尘不染的仙子，施施然离开，此方又是荒草萋萋，空无人影。

但洛姝没有第一时间从空间里出来。

因为她在整理方才那段对话里巨大的信息量！

1、楚雪和不明人士私会+楚雪快入魔了——楚雪掩着非同寻常的秘密，并急于脱身。

2、楚雪嫁给问剑宗掌门之子是为了拿到藏在问剑宗的剑法上卷——问剑和藏剑本是一家，藏剑宗掌门知道问剑宗里有剑法上卷倒也不奇怪。

3、楚雪称洛掌门明知另一半剑圣传承近在迟尺，却不知怎么触发——剑法下卷果然从未被盗走！一直就在藏剑宗里！

于是小黑火别过身子。

“苏牧云，不用走了，直接加入藏剑宗吧。”

要强化苏牧云这工具人，就要令其提升实力。

可找不到剑法下卷，苏牧云的修为就会一直被卡在金丹期，再如何在外历练、收集好装备……实力总归上不去！

所以找到剑法下卷才是第一！

既然已知剑法下卷在藏剑宗，那就让已被问剑宗开除的苏牧云做藏剑宗弟子，名正言顺地待在藏剑宗里慢慢找。

同时，楚雪是一年后才去问剑宗，目前也尚在藏剑宗。

那洛姝当然可以带着苏牧云一边找剑法，一边调查楚雪的秘密。

小黑火遂对少年再道。

“现在你得易容。”

问剑宗首席弟子苏牧云在不少剑修界重大场合露过脸，且已经被噬魂兽吞了，“死了”，肯定不能“死而复生”。

那尚沾着土的盒子就这样被平放地上。

将其打开，一条额饰赫然入目——绯红的宝石流光盈盈，流苏吊坠闪闪发亮，是件漂亮极了的高阶法器。

名为“千颜”。

——“你若不喜欢藏剑宗，就用这件法器离开吧，走得远远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记忆中，那人眉间似清风霁月，在光中温柔。

是藏剑宗大师兄陆青河。

亦是藏剑宗大小姐洛姝的未婚夫。

流落在外的大小姐被接回时，所有人都拥着楚雪对她冷嘲热讽，唯一人向她走来。

“在下陆青河，承蒙掌门收留，得以在藏剑宗学习剑法，对门内事宜相对清楚。”

“洛师妹往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所以洛姝会喜欢陆青河。

且一度以为陆青河也喜欢她。

可那日，藏剑宗不知何故突然涌入一群魔修。

一片混乱中，他将楚雪抱在怀中护着，却在楚雪皱眉开口时，一把推开了向他求救的她。

他就这样变成了她的第二个复仇对象。

“前辈？”

少年的声音打断回忆。

原来苏牧云问了她好几声要不要滴血认主她都没应。

于是小黑火一摊细胳膊。

“直接戴上就好。”

“说来这件法器不仅能易容，还能隐匿身形，连化神期都看不透。”

洛姝还有些没从记忆中回过神，随口就说了，而后就往空间外飘。

却令苏牧云眼底晦暗。

——神识强大最多是如探测器似的知道哪里有宝贝，但怎会对这件宝贝的功能这般清楚？

再联系楚雪和洛掌门出现时，小黑火那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个猜测就这么在苏牧云脑中浮现：“小黑火”莫非和藏剑宗有一段渊源？

甚至……对方曾经就是藏剑宗的人？

“……”

苏牧云微一敛眸，一面依言戴上了额饰。

若有人在边上看，会发现在被戴上的瞬间，额饰便像是融入肌肤一般，使少年五官扭曲，带得其浑身骨骼咯嘣变幻……

直至将其变成一个相貌平平，眨眼就能没入人海的高瘦男子。

之后就很顺利了。

洛姝以神识一扫，发现藏剑宗刚好在招新，于是她直接让苏牧云过去排队。

尽管此次招的只是外门弟子，门口那负责纳新的青年剑修就闲散一人，靠在椅子上一脸不耐，但藏剑宗到底是沧澜界第二剑宗，即使进去只是扫地种田，也有散修在这排了一溜的队。

而干等无聊，小黑火不禁就四处看。

这藏剑宗山门看着和从前一样，几根大红的柱子顶着气派牌匾，厚重的石阶一路延伸向上，望不到尽头。

然最醒目的当属那块似利剑般伫立、气势浩瀚的护宗巨石。

这巨石上没别的，只一道剑痕。

“昔日并无藏剑宗，只有灵剑宗。这块护宗巨石，其实是灵剑宗的东西。”

“万年前，剑圣孟清寒忽从上界降临至灵剑宗，冲一巨石挥出一剑——说的便是这块护宗巨石了。”

——当初刚回宗门的大小姐对一切都懵懵懂懂，温和的大师兄遂给她逐一讲解，其中就说到了这块护宗巨石的来历。

也就是说，此刻，视线中这一道铭刻石上的凛冽斩痕，乃剑圣孟清寒所留。

纵时过万年，那剑痕中仍如凝冰般折射出冷光，宛若撕裂冰天雪地的飞霜。

熟悉。

小黑火一时凝固了。

若说先前看见苏牧云挥出的剑意，她只是有一种“我在哪见过类似的”的熟悉感。

眼下，这剑圣本人亲自留下的剑意则是和那份熟悉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

无疑。

她曾无数次见过的，就是剑圣本人挥出的剑光。

但奇了怪，为何当初陆青河带她来看时，她只是想着“好厉害”“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并没有对这剑痕生出熟悉感。

现如今她死了一回，从幽冥界出来了，怎的就开始觉得这剑痕熟悉了？

小黑火在半空中陷入沉思。

下边，队伍却已轮到了苏牧云。

那复杂纳新的青年剑修取出把玉尺，往苏牧云身前掠了一下，玉尺上便如感应灯似的腾腾亮起光柱。

“筑基……？！金丹期？！”

青年起初一副眼皮都不想掀的模样，后来则瞪大眼睛！

——在千颜的伪装下，如今的苏牧云是个骨龄一百上下的金丹期修士，就无门无派的散修而言算是出类拔萃。

“你这资质，直接进吧。”

青年遂不知从哪掏出个令牌，手指隔空刷刷几下，在令牌上写了个“外-甲等”。

——外门弟子也分级别，级别低的在门口扫地，级别高的能接触到内门，譬如允许进入藏书阁、允许和内门弟子一块做任务。

而既是要待在藏剑宗里调查剑法和楚雪的“秘密”，那级别肯定不能太低，否则处处都“禁止通行”。

“不过流程还是得走的，我们藏剑宗毕竟是剑宗，挥一剑出来瞧瞧。”

青年说完，苏牧云依言拔、出腰间桃木剑。

——冰心剑并没有被随身携带，而是被放在空间里。

要问缘由：区区一个散修，却拿着这么好的一把剑，惹眼，招杀气。

然这不妨碍冰心剑透过投影查看空间外的情形，并发出惊“咦”。

“这黑心货的剑光，怎么跟我的前主人那么像？”

——冰心剑只认可清高正直、纯洁善良之人，因为它的前主人就是这样的人。

而剑圣孟清寒之所以被称为“圣”，就是因其清正凛然，救济苍生。

所以洛姝现在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这缕于两百万年后重生复仇的魂灵，和两百万年前便已飞升的剑圣孟清寒确实存在某种联系。

会是什么？

洛姝有一种预感，一旦她弄清自己和剑圣孟清寒之间的联系，当前罩在她身上的所有谜团就都会解开。

可现在她只能等下边结束。

“你这剑光意蕴高深，活像是习得了哪位大能的精粹，可惜该是你自己造诣不足，这剑便到底疲软了。”

负责纳新的青年摇头咋舌，并不知道“剑光疲软”是因为苏牧云故意卸了力——既是要暗中调查秘密，当然不能表现得太过显眼。

然后就是入宗流程之——往弟子令牌上滴血。

往后持此令牌，就能名正言顺地在藏剑宗里走来走去，不会触发警报。

当然，代价是“一旦入宗就不能背叛宗门”“否则宗门能依着令牌上的心血感应弄死你”。

可这点苏牧云是不担心的。

因为他知道小黑火什么都能烧，包括宗门令牌。

那他呢？

他目前为止能做到什么吗？

——苏牧云知道对方是在利用他。

可对方漫不经心地说着“送你了”“走了”，而后就再不回头看他了，就像眼下这样——小黑火已当先自个飘进宗门里。

他却不知怎的暗暗攥了下手。

忽然很想体现自己的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评论（不在本章下面具体在哪章我忘记了）质问的“陆青河为什么要给洛姝千颜让她走却不和她一起走”，这一点没有特意用篇幅写出来，只在对话里有侧面透露，就是陆青河说的“承蒙掌门收留”这句。

陆青河是被洛掌门收留的孤儿，他是靠着藏剑宗的资源才能做光风霁月大师兄，他认为自己要报答宗门，承担身为大师兄对一个宗门的责任，而不是带着喜欢的人私奔跑路，啥也不顾。

我一开始觉得这点不用多解释，“承担责任”是很正常的，是一个好人下意识就会想到的事，同时私奔这一行为，无论放到哪里都算得上是下下之举。

但是有人质问我“为什么不私奔一起走”，觉得陆青河只是送礼物不合理很奇怪，所以这章作话详细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