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颜渺。”
半开的窗棂晃动两下,一只莹亮亮的小虫撞上窗纸,将本便破破烂烂的窗纸再撞出一粒小洞来。
颜渺抬手捉住小虫。
是一只传音蛊。
手中小虫‘滋儿哇’叫了一声,耳畔传来一道人声:“颜渺,你手轻点,若把我的囡囡捏死了,我明日便杀去中洲你信不信?”
颜渺松了松手:“……”
小虫扇动翅膀,落在她的指节:“你到哪儿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识踪蛊的气息?”
颜渺皱眉:“识踪蛊不是你放的?”
小虫:“我要找你轻而易举,费力跟踪你做什么?”
颜渺的眉头再皱了皱,转瞬又恢复如常:“你这时候找我,是黎荒有了什么消息?”
小虫振翅而起,重又发出莹亮亮的光:“你知道风浔州的徊生境吗?近些时日天气寒冷,囡囡总是食欲不振身体无力,我便想着为她找些小虫进补,谁知前两日我整好行装到了湘山,却遇见一个从徊生境中逃出的人……”
“你一直在找的那道灵脉如今在徊生境中。”
颜渺有些倦,不自觉忽略了小虫中间所言,掐头去尾,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
徊生境?
朱崖城以北一百三十余里是一片荒山群,名为畴昔山。
畴昔山接壤北原,在中洲最北,荒山之地尘沙肆虐,唯有山巅之下雾泽一片,难以视物。
徊生境就藏在那片雾泽之中。
徊生境最初是由风浔州掌事沈惊谪所筑的一处幻境。
风浔州弟子犯有过错但罪不至死,会被洗去灵骨流放至那处幻境中,直到刑期尽时方可离开。
幻境筑造不多时,南岭墟掌事请用徊生境流放南岭墟弟子,再后来,更多的宗门参与其中,徊生境便成了流放宗门弟子的专用之所。
只有参与筑造幻境的各宗门亲脉拥有开启徊生境的钥匙。
但自宗门设下徊生境,这么多年过去,还未有人能在刑期结束后离开。
传言是因徊生境中的时间流逝与现世不同,许多人被困其间,意念难撑神志,最终迷失在其中。
当年颜渺因伤及宗门弟子被关入云浮宗的肃律阁,按照判罚本该流放至幻境,最终却被关入刑罚更为严酷的刑隐司。
她并未去过那幻境,只在五年前到过畴昔山,灵脉莫不是那时候掉进去的?
颜渺收回思绪:“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消息?”
“颜渺!我明明上句才说完!”
小虫怒道,“是我为了喂养囡囡,又到湘山脚下去寻些虫饵,湘山脚下有一座小镇你还记得吗,镇东的小茶棚换了个老板,我在小茶棚里遇到一个从徊生境中逃出的人。”
颜渺再次只听了最后一句:“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你。”
小虫:“也未必吧,萍水相逢,他怎么认出我?”
颜渺摇摇头:“真是萍水相逢倒也罢了……说出这件消息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记得是个男人,衣着打扮是中洲人,用的是剑,还挺好看的。”
小虫扇动翅膀,绕着死在地上的识踪蛊飞了一圈,“有人跟踪你,你打算怎么办?”
颜渺仍在思索:“用的是剑啊……”
小虫飞绕,‘滋儿哇’一声:“颜渺,你听没听见?你身上有识踪蛊,你就任人这样跟踪你?”
“听见了听见了。”
颜渺没事人一样,“即使我行不正坐不直,就我现在这个破烂名声,还怕什么?”
小虫:“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秋时的风自残破的窗纸透进来,吹得人打了个冷战。
颜渺突然道:“今日是初几了?”
话音落,佛堂内安静了一会儿。
“九月初九了。”
过了许久,小虫悬停在她肩侧,说完又顿了一顿,“颜渺,明日就是初十了。”
“原来已经初九了,这么巧啊。”
颜渺缓缓垂下眼帘,转瞬又与小虫话起家常,“你的御蛊术精进得如何了?”
小虫所答非问:“颜渺,你明日要去畴昔山吗?”
颜渺点点头:“明日便去,你也知道我找了它多时而不得,那道灵脉从前便有许多人觊觎,你能知道消息,便代表已该有更多的人知道了。”
小虫欲言又止:“可是明日……”
颜渺笑笑,十分无所谓:“我的忌日,我知道,这不是刚刚好吗?”
明日是她的忌日。
与徊生境相距不远,巽风崖同那一片荒山群中。
五年前,凌泉宗人引她前往,南岭墟人结印布阵,沈妄持剑而来,与她相逢在巽风崖端。
她曾死在巽风崖。
不过现在想来,五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了。
身边有传音蛊陪着,这一夜,颜渺总算睡了个还算完整的觉。
坏消息是,她沉入了一场不算安宁的梦里。
大概是在朱崖城见过沈妄的缘故,颜渺并未梦到巽风崖,也未梦到刺入心口的那柄夺霜剑,而是梦到了她被关在云浮宗的刑隐司时,前来见她的沈妄。
浓稠的血腥味扑满鼻息之间,一团又一团的血砸在地上,少年的衣襟染了一片红。
宗门会晤,少年将风浔州的校服换做一身月白锦袍,大片的红交织其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鲜血如注流下,与他腰间的红丝绦融作一色。
烛火乱晃的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嵌在那双浅淡的眼瞳中,映明他微红的眼眶。
他心口的血流不尽一样,另一端牵引着的,是颜渺颤抖的指尖。
她在少年的眼里望见自己的轮廓。
她说:“沈妄,你恨我吧。”
天还未亮起,颜渺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睡时不觉,此刻清醒过来才觉背上已渗出一层薄汗,身骨又似散了架一般。
腰腹处的那道伤更疼了。
疼的她一时不敢妄动。
有人走入佛堂中,传音蛊隐在颜渺的衣领后。
颜渺睁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正蹲在地上捡着人偶残肢的谢从止。
谢从止拎着木头棍子望向她:“你醒了。”
“你这脑袋虽是榆木做的,关节连接处却都用的是上好的檀木,就这么随便扔在地上。”
谢从止满面疑惑,“你昨日不是去朱崖城找人叙旧吗,怎么把它搞成这样?”
颜渺侧了个身,还是说不出话。
她觉得谢从止不像只在阐述事实的意思。
他绝对是在指桑骂槐吧?是吧?
可人偶的脑袋的确是用榆木做的,颜渺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围观人打架误伤的。”
颜渺简单解释一句,再问,“这人偶还能修好吗?”
谢从止拎起一截木头棍子:“它散得亲娘都不认得了,你痴心妄想呢?”
“……它亲娘还认得。”
颜渺撑起身子,看一眼未明的天色,“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了?”
谢从止还在摆弄人偶:“我正要与你说呢,我兄长传信说近日身子不适,我需得回一趟金平城去,来与你道别。”
颜渺点点头,仰着下巴指一指地上的人偶:“金平城啊,那你把它带回去试着修一下……我付钱。”
谢从止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做人偶的钱都是我出的,指望着你给我钱?”
颜渺:“多谢多谢,你什么时候动身?”
谢从止差点背过气去。
疼痛消散些,颜渺直起身体。
她看了一眼谢从止,再瞧一眼地上,昨夜死掉的那只识踪蛊已不见了。
身上带了伤,颜渺的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步履也还算轻快,转朝佛堂外走。
谢从止:“你去哪儿?”
颜渺:“算卦赚钱,养家糊口。”
谢从止:“……”
将人偶残肢交给谢从止,颜渺扣上幂篱。
行过佛龛时,她的衣袖被香鼎刮蹭一下,本搁在石佛一侧的竹筒跌下来,砸在地上。
一只卦签自竹筒中掉了出来。
‘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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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中洲的习俗,祭祀亡人多在正午之前。
畴昔山荒凉,极少有人前往,天色未明,荒山还笼在夜色里。
“师姐,不然我们回去吧……这人死的模样也太吓人了。”
“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来畴昔山这种鬼地方?”
“齐慕晚,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应,谁知你真的帮他们寻人啊?”
“拜入宗门本就是为除魔卫道,相助百姓自然也在道义之中。”
“师姐,我怕……”
青烟消散,颜渺才用换形术掩好面容,便听到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荒山在一片吵嚷中忽而添了不属于它的热闹,颜渺听着一众人的议论声,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点点衣领中的小虫,悄声道:“天快亮了,该干活了。”
小虫自衣领中钻出,转瞬没了影。
不远处,一队弟子正围在血腥味最为浓重之处。
颜渺不动声色绕在后面。
她的目光越过一众弟子,看向被围在正中的两具尸体。
一人的死状不堪入目,头与脖子都分了家,头骨凹下一处,脖子是硬生生给人扭断的,身前的皮肉撕裂开,旁侧散落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另一人尚是全尸,尸体额间存有一道青印,四散着伏在额头皮肤中的,是道道青紫色的血线。
颜渺认得那具尸体。
已死之人名为程委生,正是昨日拿着拨浪鼓,找她去占卜弟弟下落的人。
他的拨浪鼓还在她手中。
程委生额头上的血线,颜渺也十分熟悉。
是被人种了蛊。
“齐师姐,我们该怎么办?”
一人的声音响起,颜渺这才发现,这几个弟子,正是她昨日在茶摊上碰到的那几个。
旁人颜渺都记不得,说她坏话和持剑为她维护名声的那两个,她记得可真切。
为她维护名声的齐慕晚站在一旁,闻言自衣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先确认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蛊,若已干净了,带他回槐安镇安葬吧。”
说过她坏话的贺勉怀瞥了一眼齐慕晚,不咸不淡的道一句:“还带着符纸呢,有个在南岭墟的相好就是方便。”
齐慕晚没理他。
瞧过热闹,颜渺转朝山路走,冷不防听到身后弟子带着疑惑的声音:“师姐你看,这人脑袋上的蛊纹好像变了,怎么变得……好像……一朵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