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画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重演一遍，是相对最稳妥的选择。

可瑰臻向来对“稳妥”二字不怎么喜欢。

薇薇掐得她喉咙不舒服，瑰臻一脸强硬地拿掉她的手，猝然撒开，薇薇一屁股摔坐在地，表情都扭曲了。

瑰臻占着身高的优势，捏着薇薇的肩：“这只是你的记忆而已，让我看看，除了这些死物，你还能给我玩出什么花样？”

说罢，她踏出了第一步，离开角落的阴影，袅袅婷婷的站在了灯下。

河灯满载的水面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是瑰臻原本的模样，一颦一笑，都是鲜活的。

薇薇愣过了片刻，急着伸手去抓她的裙裳，然而一把抓了空。

那一刻，薇薇记忆中的场景像是被搅乱了。

行人，灯火，川流的河水，都模糊成了黯淡的剪影，紧接着成了一片空白。

因为瑰臻的举动是她不曾经历的过的。

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已不在她的掌控中。

论理，沈昭作为薇薇记忆中并不重要的人，也应该融进正消散的景象中。

可瑰臻等了半天，等到身边都一片静悄悄，虚无的时候，沈昭依然站在那，面朝着她，神情淡漠却专注。

瑰臻忽然加快脚步，绕下石桥，朝他走去，薇薇从地上一跃而起，快步追上来，在瑰臻即将靠近他的时候，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指甲深深的嵌进了瑰臻的血肉里。

瑰臻便觉得身体一阵失重，薇薇将她强行带离了此处情景。

“你刚才是不是想跟他走？！”薇薇的声音如影随形地漂在耳畔。

“我想见他。”瑰臻说：“仅此而已。”

薇薇疑惑：“难道你在沈宅没见过我娘亲？”

瑰臻说：“当然见过。”

薇薇：“我母亲不会像你那样扑过去的。”

“我知道。”瑰臻终于揪住了她的小辫子，阻止她绕着自己不断地转圈，说：“你娘亲如何做并不重要，我更关心的是，你到底想要什么？”

薇薇想要的绝不是与曾经她娘亲一成不变的决定。

如果她的要求仅仅只有这么简单的话，随便从街上抓一只傻子都能满足她。

薇薇捂着自己被抓疼的头，说：“第一次选择错了没关系，我原谅你。但我的容忍是有底线的，你不要太放纵！”

话音一落，瑰臻忽感心口处一阵刺痛，她低头看见衣领外，雪脯上不知何时印入了猩红的咒文。

伏魔咒。

数百年前，困缚住苗芷的是此咒。

将沈昭折磨成半鬼模样的也是此咒。

而今，薇薇又将它用在了瑰臻的身上。

勾缠扭曲的鬼画符明显是她一通瞎改，把好好的伏魔咒给弄成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

瑰臻忍不住问：“你这到底是从哪学的？”

薇薇轻松的回答：“当年那些人就是用这东西困住我和娘亲的，我学来玩玩。”

当真就是玩玩的语气。

凡身入道难于登天，而这些天生鬼物的东西在通灵一道上却有着得天独厚的禀赋。

瑰臻想与她聊聊：“你知道此咒的来历吗？”

薇薇问道：“它还有来历？它有什么来历？”

瑰臻道：“伏魔咒，顾名思义，最初就是用来降服鬼怪的，一千年前，曾有位魔、鬼、妖三界共主的极夜之尊，你听说过吗？”

薇薇当即接上了话：“魔尊极夜。”

她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并未有很大的起伏，仿佛只是提起传说中的一个名字而已。

当然，极夜二字在今天看来，就是一个肮脏可唾的名字。

但是早一千年之前，那可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瑰臻说：“当年的魔尊极夜，便是封在这伏魔咒之下。”

薇薇有些震惊：“这东西这么厉害？”

瑰臻缓缓抚摸着自己胸口上咒文的纹路：“你不曾离开过纸房镇，也不曾与同族互通往来，你从小被娘亲当成凡人女孩养大，魔族往事你了解不多吧。”

“我费心思去了解那些做什么？”薇薇不以为然道：“我只要有娘亲陪着就足够了。”

瑰臻道：“所以你不知道，此咒的真正威力远超你的想象，你能轻而易举的学来玩儿，是因为当年施展此咒的人本身学艺不精，只略懂了个皮毛就敢祭出手显摆。”

薇薇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它还可以更厉害？”

瑰臻：“当然。”

薇薇有了兴致：“那你会吗？”

瑰臻摇头：“可惜我也只懂皮毛。”

薇薇脸色刷一下变得不高兴：“那你这半天说的都是废话啊！”

废话令她心生恼怒，二话不说，她在瑰臻的身后猛推了一把。

瑰臻猝不及防向前一扑，摇晃着稳住身体，发现已经被推进了下一个地方。

是当年伥鬼的住处。

瑰臻闯入的时机微妙，正赶在上一任伥鬼被杀死的时候。

沈昭又在场。

他将长刀从伥鬼的身体里一寸寸拔出，溅了一身的血，叫嚣着无尽的杀气，转身，他红着一双眼，挥刀对准了在一旁呆立的薇薇。

薇薇遭逢巨变，生父死在跟前，有些钝钝的，刀砍上来也不躲，眼看就要身殒于刀下。

瑰臻无奈地动了。

沈昭手里的刀是仙门名品，斩一只恶鬼不在话下。

瑰臻心里想着，若这小怪物在当年就死在沈昭的刀下，岂不是免去了现今许许多多的麻烦。

真是不想救，也不该救啊。

可心里想着的是一回事，下意识的动作又是另一回事。

瑰臻简直是带着一百个不情愿，旋身挡在薇薇面前。

刀勘勘停在瑰臻的眉心前。

瑰臻感受到了神器的嗡鸣，她抬手抚了一下刀身，将它按下。

沈昭身体紧绷，行动如同牵线木偶般，瑰臻怎么摆弄，他就怎么动作。

瑰臻对上他的一双眼，里面含着幽沉的情绪。瑰臻觉得他那双眼睛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然而，随着薇薇的一挥手，沈昭的身体开始消散，直到彻底不见。

薇薇拍拍手，笑了：“我捉来的那些娘亲，有一半以上都死在这一局里。”

瑰臻：“因为她们没有救你？”

薇薇道：“是啊，她们就傻傻的站在那，眼看着那一刀砍下来而无动于衷。她们一定很希望我被杀死，可惜，都是一场戏，我反过来捏碎了她们的脑袋，嘻嘻。”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呢？

瑰臻真诚建议道：“你若是多给她们一些反应的时间，我想她们也一定会做出令你满意的举动。”

薇薇断然拒绝：“不，我要的就是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只有娘亲，才能做到。”

说的没错，只有亲娘，才会在下意识的去拼命保护女儿。

瑰臻忽然很想知道，苗芷有没有后悔过今日？

但斯人已逝，已经无从问起了。

瑰臻摸到了一个规律。

第一局，在夜市灯会上偶遇沈昭，无论她做何反应都是会被容忍的。

薇薇也亲口证实过这一点。

而在刚刚的第二局，生死一瞬间，那也是真的要命。

瑰臻没有悬念的赢了。

那么下一局呢。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薇薇道：“最后一局，几百年了，从未有人让我真正满意过。”

瑰臻正皱眉沉思，听了这话，舒展了一下：“你希望我能带给你惊喜？”

薇薇道：“我觉得你会，别让我失望。”

瑰臻任由薇薇牵起自己的手，白的迷雾笼上来，面前突兀的横亘了一道天堑。

薇薇拉着她，二话不说，一跃而下。

瑰臻在极速的坠落中闭上眼，意识也不自觉的陷入了空茫，直到被一阵嘈杂声唤醒。

瑰臻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颗树下，山野茂林遮天蔽日，阳光一丝也透不进来，虫鸣和鸟儿啾啾声此起彼伏。

薇薇正靠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只木蜻蜓，高高的抛起，蜻蜓的翅膀翅膀便嗡嗡震响，在半空中吃力地停留一段时间，慢慢的落回到薇薇的手心。

薇薇乐此不疲的将它抛起，落下，再抛起，再落下。

瑰臻搞清楚身在何处，很快进入状态，清咳了一声，唤道：“薇薇。”

薇薇见她醒了，停住自娱自乐，捏着木蜻蜓靠紧了一些，说：“娘亲，它飞的好笨啊，我都比她飞得高。”

薇薇从小被当成凡人孩子养大，不被允许用法术，更不被允许凌空而飞。

唯一一次例外是这次。

瑰臻回想着苗芷的画，摸摸薇薇的脸蛋：“你现在可以飞了，去那棵树上，帮娘亲捉一只小燕子好不好？”

薇薇的眼睛一亮。

瑰臻紧接着嘱咐：“别让阳光捉到你。”

薇薇早已翩然而起，遥遥的应了一句好，当真上树摸了一只可爱的小鸟，并平安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小鸟害怕极了，拼命地挣扎，发出凄厉的叫声。

薇薇一面拍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不怕不怕，不会伤害你。”一面对娘亲央求：“娘亲，我以后可以多飞一飞吗？”

瑰臻说：“可以啊，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落脚，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薇薇高兴地比划：“那等到夜里我要飞到天上去，我要去把月亮也摘下送给娘亲！”

瑰臻：“你开心，怎样都好。”

这些都是苗芷曾经亲口说过的话，瑰臻一个字儿也没乱改。

这其实也是她们母女俩最后温馨时光。

因为说完这句话，纸房镇上的村民便引着琼州府的修士们到山上了。

笼罩着整座山的伏魔咒自成结界，慢慢寻着她们身上的鬼气收紧。

灭顶的压迫感令人呼吸都觉得痛。

瑰臻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咒文在燃烧。

薇薇这小鬼学了人家的咒，改动了一番，倒过来写，反倒成了她用来害人的东西。

瑰臻抬起一只手。

印在她身上的伏魔咒已经蔓延到了手上和颈间，牢牢扣住了她咽喉的命门。

薇薇动手斩杀了其中一位修士。

琼州府的求助信号在山上炸开，薇薇拖着那人的身体回到林中，红着眼，徒手撕烂了他的身体，四肢抛在远处，腹中的肺腑热淋淋的遍地都是。

瑰臻拔高声音道：“薇薇，住手！”

薇薇身上天生的煞气已经被这种血腥完全激发出来，谁也拦不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要杀光所有人。

瑰臻拔下了头上的金钗，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向薇薇。

薇薇猩红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孺慕，她两手淌着血，亲昵地喊了一声：“娘亲——”

瑰臻半跪在她面前，正好能平视她的双眼。

瑰臻将金钗举起至眼前，瞄准了薇薇的心口，豁然刺下，整根没入。

没有手下留情。

没有故意刺偏。

凡间的普通金钗要不了薇薇的命，但要看用的人是谁。

在瑰臻的手里，没有不能杀鬼的东西。

薇薇唇角溢出了浓黑的血。

瑰臻轻缓的说道：“我猜到你想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