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薇薇想和娘亲永远在一起。

娘亲不会扔下薇薇不管的。

——苗芷曾经的亲口承诺。

但苗芷背誓很彻底，丢弃薇薇时也毫不犹豫。苗芷她选择了沈昭，选择了族人，即便被反咬，被烧死，也是心甘情愿。

甚至连死都不肯带上女儿一起。

死后残念也绝不再见她一面。

薇薇是生而为鬼，人的感情微妙善变，她不懂，也学不会。

瑰臻白玉一般的手指手染上了粘稠的血，她一寸一寸的拔出金钗，在薇薇的红裙上蹭了一下，道：“你知道什么是恨吗？”

薇薇捂着伤口靠在树下，那血怎么也止不住，身体内用以滋养元神的鬼气不断流失。年轻漂亮的小女鬼马上就会像花一样枯萎死去。

她连爱都不懂，怎么能明白恨。

瑰臻盘膝而坐，守着她的身体，等着看她咽气，在这个过程中，闲着也是无聊，她不介意多聊几句：“苗芷侍奉你父亲并非自愿，她是被强迫，被害惨到了那步田地。她一直平等地痛恨着你和你的父亲，你们毁了她的一生。她可以约束着你好好活得像个人，却不能容忍你变成这幅样子，所以，她不愿意再见你了。”

十多年，苗芷服侍恶鬼，遭受打骂折磨，隐忍地苟且偷生，不是为了和两个鬼和和美美过日子。一旦有机会，她出刀必然毫不犹豫。她要跟着沈昭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像人一样生活。

苗芷当年不拦沈昭那一刀就好了。

奈何作为母亲，护子是本能。

薇薇的血浸入了土中，花草瞬间枯萎，她害的人太多，积存的煞气太重了。薇薇至今还保持着那副无辜表情，说道：“我哪里做的不好，她可以教我，我从来没有不听她的话。她为什么不要我？”

魔鬼的可怕之处便在于此了，他们轻易学不会何为对错，不懂伦理常纲。像一条疯狗，没有心，没有脑子，不会思考，不会共情，随时有可能发疯，甚至反咬主人。

瑰臻有时会想，假如千年前的那场人魔之战结局颠倒，摘取胜利果实的是魔尊极夜，那么现在的世间又是怎样的光景？

薇薇没有尝试运转身体里残留的灵气以修补伤口，任凭血渐渐流干。

瑰臻垂下眼：“这是你想要的？”

薇薇虚弱道：“你赢了，过来，告诉你个秘密。”

瑰臻本就守她很近，听薇薇这话，是还要她俯耳的意思。瑰臻便侧耳俯了下去。

薇薇抬起一点身体，轻轻说道：“魔尊极夜，你们很怕他吧，他是不是被封在霓霞仙谷的禁林里？”

瑰臻心里猛地一沉，脸色都变了：“你怎么知道？”

薇薇笑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他翻不了身啦……可是三百年前，他曾经来过纸坊镇呢。”

瑰臻在听到这个秘密时，那颗万年处变不惊的心当即蹦了一下，感觉到一股悚然。猝不及防，神魂也跟着轻轻震颤。她抓紧薇薇的手，沉声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但是薇薇不太能回答她了。

她体内的血一流干，生命也要宣告终止，她眼睛里的光已经散了，茫然一片。

同时，瑰臻漫身的咒文像活了一半，骤然收紧，有些渗进了血肉，试图往她的心脉中扎去。

薇薇口中呢喃着什么。

瑰臻需要仔细凝神才能听清：“……娘亲不能陪我一起了，你来陪我吧。我把这镇子还给你们，你们能不能还我一个娘亲……”

瑰臻看到她的眼尾淌下了泪。

小东西竟然学会了哭。

她可能隐约也能明白什么是思念，所以才会守着一个破旧的镇子，将所有的执念都凝在苗芷身上。

瑰臻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伏魔咒已将她整个身体都缚住了。

身后脚步声慌乱，不必回头，瑰臻也知谁来了。

薇薇的记忆中一切都是虚幻，是假的。唯一不会随着她意念消失的是沈昭，唯一能给人真实触感的是沈昭的刀。

“沈昭“赶到了瑰臻的身边，一手撑刀，一手扶了她的肩膀，问：“你还好吗？”

随着这一声关切，“沈昭”的嗓音露了端倪，面容和身形也退去了伪装，显出了本真。

霈川。

他好本事，竟然能无声无息的跟进来。

瑰臻扯了一下唇角，笑道：“你觉得我好不好？”

霈川看她的样子，绝对算不得好。若是被伏魔咒彻底绞杀吞噬，她也将会变成沈昭那样的怪物。

瑰臻：“你会破这咒吗？”

霈川摇头：“抱歉……”他也没有别的指望，唯一只能盼着瑰臻有办法，他稳住一丝慌乱，问道：“你教我，我该怎么做？”

瑰臻捂着自己的心口，她那颗鲜红跳动的心上也已经爬满了咒文，给她带来阵阵闷痛。她暂时说不出话，沉默着与霈川对视。

霈川似乎在这沉默中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沉重，他彻底稳了住了自己的心，对瑰臻道：“需要我现在杀了你吗？”

瑰臻：“……”好狠的心啊。

他的思路倒是很清晰，宁可让她当场毙命，也好过白受折磨。

瑰臻缓过一口气，开口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赞成你动手的，不过现在倒还真不必！”

霈川十分诚恳道：“我出生时身上便灵力绕身，误打误撞修炼也有小成，但玄门百家各有其道，阵法咒术精妙入神，我空有一身蛮力，却什么也不会，你需要我做什么，你得教我。”

瑰臻听了这话，问：“从来没有人教过你吗？”

霈川摇头：“没有。”

瑰臻有些意外，他可是修魔道的好苗子，若是碰上本事通天的魔道长者，那还不得当宝贝一样捧回去。

可转念想一下，也不意外，当世修魔道的总共还剩几个，至于本事通天的魔者，更是凤毛麟角。对于他们修魔的人来说，世道艰难，聪明的都躲起来偷摸修炼了，谁还敢在人间兴风作浪。

瑰臻想要破局，但身上被伏魔咒缠得没有办法。

霈川情愿帮忙是再好不过的了。

瑰臻没什么犹豫的，对霈川道：“把手伸过来，我教你。”

霈川不知她要怎么个伸手法，平平地摊开手心，举到她面前。

瑰臻从下面拖起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处。

霈川的手骤然一缩，像被烫了一般。

瑰臻牢牢按住了她，道：“别动，我现在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你自己好好看，用心学。”

霈川的手安稳了下来。

瑰臻勾了他的神识，接他进了自己的识海，分出了一小段记忆给他看。

霈川第一次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别人的识海，表现的很是规矩，乖顺的像只小猫，一眼也不敢乱瞥，一下也不敢乱动。然后在瑰臻的引领下，他眼前逐渐明晰，见到了一片瘴气横生的海域。

瑰臻牵着他的手，带着他飘在半空，她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影子，若有若无，但恰好能让霈川感知到她的存在。瑰臻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纸坊镇存在几百年却不曾被人发现行迹，一定有阵法笼罩，当年西海受毒瘴之灾，我曾前去帮忙清瘴，用的是破灾之术，虽与眼下我们的情形有些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用破灾也可解困。”

霈川第一想到的是，西海瘴灾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有所耳闻，但太久远了，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

果然，她的年龄也是信口胡来的。

十八岁，亏她能说得出口。

瑰臻冷冷道：“别走神，我能听到你在想什么。”

霈川凛然正色。

瑰臻在他耳边传授他一长串佶屈聱牙的心法，他所见的曾经的瑰臻双手结印，降下神威，西海上空弥漫的瘴气瞬间被吹散，回归了一片朗月清风。

霈川将每一个字和手势都记在心里。

瑰臻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只教这一遍，她问：“学会了么？”

霈川点点头。

瑰臻便一把将他推了出来：“去吧。”

霈川看了一眼被伏魔咒死死困住的瑰臻，退开几步，将刀插进土地里，按照方才所学，准备用破灾之法荡清纸坊镇的森森鬼气。

他每默念一句心法，便觉心里清明了一寸，似有领悟，念到最后，竟觉如拨云见日般头痛。

结印完成，他悬在半空，将成形的法印悍然拍下。

顷刻间，摧枯拉朽，风卷云残。

薇薇用她的记忆设下的虚幻之局出现了裂痕，而纸坊镇里藏得深不见底的结界也开始坍塌。

霈川逆着一片乱局，去寻找瑰臻的身影。

瑰臻却不见了。

霈川落地，奔到方才安置瑰臻的巨石前，哪里还有瑰臻的身影，只有薇薇那正在逐渐尘化的身体。霈川张了张嘴，想喊她，却发现竟然一直没有问过她的名姓。

外面那些准备拜入霓霞仙谷的年轻人可以唤她师姐。

那他呢？

他配吗？

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瑰臻传音给他——“此局已解，后会有期。”

那声音既远又近，是用了传音入耳之术，寻不到具体的位置，霈川抬头四处张望，只见到了一片空空如也。

瑰臻刚才歇息的巨石旁边，凭空长出了一株桃树，枝桠斜走，绽开了一朵朵绯红，在枯野中，显出惊心的艳丽。

……

瑰臻忍着痛，目送霈川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

她的身体陷入了枯化，白皙细腻的皮肤被裹在粗粝的树皮中，猩红的伏魔咒萦绕在身侧，忽然变得无从下手。

她早前就说过，伏魔咒这东西，是一把不怎么温顺的武器，稍有不慎，极易反噬。

临仙道上的后辈们一开始不当回事，吃过几次亏后，才明白其中厉害，将其列为了禁术之一，修为不到家，轻易不敢碰。

薇薇以为此咒能将瑰臻困到死。

瑰臻枯化成树的那一刻，伏魔咒的神威已尽数反噬。

薇薇本可以在瑰臻的慈悲下留一具干净的身体，但反噬的伏魔咒彻底侵入了她的肉身和元神。

临死前残喘的神魂哪里成承受的起如此霸道的侵袭。

于是便有了霈川所见的寸寸成灰。

没有人会怜悯她。

秽乱人间，遗祸百年，这是她该有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