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堂哥费心了,这回又不比上回。一点小伤,哪敢劳动太医?”元若甫面上维持和善,又故意揶揄元若显,“堂哥来书院接我,可是见我散学了,久不回家,很担心我?”
“……”此言便听得元若显狠狠一噎。
他嘴唇抿紧,努力强忍住心底的愤慨。书院到底是圣贤之地,如果他公然在此处争吵、辱骂,定要被旁人看笑话,再给传到祖父耳朵里,便不太妙了。
况且这傻子如今在丙子班受着折磨,手腕就快废了……他只管安心等着看下去便是。
如此盘算一番,元若显总算找回心理平衡。
只是不等他再说些找补的话,元若甫先对他讶然说:“还真是来接我的?那多不好意思。我这还要抄半个时辰……若是堂哥愿意,不如先回公府,帮我转告爹娘,就说我要晚些时候到家,也好让他们放心。”
说着元若甫又礼貌地施了一礼。
元若显没料到,短短几日过去,堂弟的情绪自控能力会如此强悍,还是说,脑子里的傻气劲儿还没散尽?
无论是何种情况,他都得再去点拨一下陈监院,只怕他们对堂弟的管教还不够严格!
“慢慢抄吧!”元若显留下这么一句便悻悻然离开。
元若甫安静地等他背影消失,收了笑意,重新坐在案前,又借着元安的推拿,总算稍微缓解了点手腕疼,憋着一口气,咬牙抄完第三遍《为政篇》。
陆夫子收到他的抄书册,轻嗯了声,只嘱咐他快些回家。
出书院时,居然已是亥时。
马车途经热闹街市,灯都不剩几盏。
考虑到元若甫的手伤,他们的马车走得并不算快。
元若甫靠在车壁上,终于得空仔细想一想林苏给他的升班建议。
林苏分析得不错,他继续留在丙子班,势必被每日繁重的抄书任务拖累,手腕难于恢复,另外,也不可能有大进步。
可上头还有堂哥压着,他努力一场,到头来会不会是白费力气?
这个疑问叫他思虑了一路,到清荷院外,他依稀发现母亲和姐姐的身影,就先将问题放在一边。
一见元若甫现身,母亲郁结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却也不多打听为何元若甫回家迟了,只引着他进院子用晚膳,关心他手伤好些了没。
元若甫一一安抚母亲、父亲和姐姐,说有元安在呢,他没问题的。
他在书院完成陆夫子的罚抄,还有每日的常规抄书任务要做,没和父母姐姐聊几句便进了书房。
正式动笔开抄前,他才想起陆夫子送的药膏,让元安找出来,少少涂了些在他的关节处,很快感觉到肌肤暖融融的,像是敷了层热巾。也多亏有这神奇的药膏,他一夜安眠,却没料到第二日又生了旁的变故!
“夫子此举是否有失公允?”
元若甫一早赶到书院,就看到丙子班门外聚了好几个少年。
前日被罚打手板的薛钏就在其中,他右手依旧缠着纱布,正面红耳赤地质问陆夫子。
本朝推崇尊师重道,学生与夫子在书院发生争吵,实为罕见也容易惹人批评。
也不知这薛钏受了多大的冤屈,才敢这样做。
元若甫并不打算围观什么,缓步走近,只对陆夫子躬身问了安,径直朝丙子班门口过去。
“给我站住!”身后响起薛钏的喝斥。
元若甫听了只好停下,回头看向薛钏,问说:“薛公子有何指点?”
却见薛钏冷笑一声,扭头冲陆夫子道:“正好他也来了,便一道听听吧。学生说过了,我并非无理取闹,只是听说白马书院出了些目无纪律的奇葩事儿!他元若甫,也找人代抄书,为何没挨夫子的手板?!”
一番激言过后,周围几人皆朝元若甫投来惊讶和审视的目光。
“真的啊?可他凭什么?”
“他祖父是元国公啊,不知道么?”
“没想到白马书院的夫子竟也如此势利……”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元若甫便更觉庆幸,幸好自己昨日主动向陆夫子认了错。
但说到底,在这件事上,陆夫子帮他免了打手板的皮肉之痛,是他自不占理,也是他连累了夫子。
思及此,他立刻向薛钏道了歉,并跟陆夫子要了二十下手板子的罚,哪怕他的手已受不住更多折腾了。
陆夫子一直没说话,到了这时才觉骑虎难下。
只怪元若甫是陈监院看中了的苗子,他当然要多照顾一些,无奈元若甫太实诚,竟两次三番地主动向自己讨罚。
昨日如此,今日又是如此。
也罢,等陈监院问起这件事,他就说自己尽力了。
“行,把手伸出来吧。”
元若甫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
第一板子落下来时,他还能感觉到疼,等二十下打完,他早疼到麻木,掌心火辣辣的。
“谢谢夫子成全,”元若甫不忘说。
陆夫子欲言又止,终是没讲什么,先一步进了丙子班。
再去看薛钏,那孩子竟傻愣愣站在原地,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模样。
等他回过神,怯生生地问元若甫,“你、你为什么跟哑了一样?不会喊疼么?”
元若甫笑不作答,低头看着自己赤红一片的掌心。
连死都经历过了,区区一顿手板子,还能熬不住?
“我不觉得疼,”说着转身也进了丙子班。
余下的薛钏等人见了,愈加惊诧起来。
直道,元家三房的孩子,是个什么怪物啊,日后别再招惹了。
也有警觉的提醒薛钏,小心被元若甫记恨上,哪天要狠狠报复回来的!
薛钏本人亦是心有余悸,但事情已然发生,再后悔也是无用的,今后得小心防范元若甫才是。
元若甫公然挨罚,事情到底瞒不住。林苏得知后,想拉他去医馆包扎一下,却被他拒绝。
他以为这伤一点都不光彩,大可不必往外宣扬,而且,什么皮肉伤和他腕关节的筋骨伤比起来,简直太不值一提,养几日就能好了。
不过等他散学回家见了母亲,又惹得母亲差点落泪。
“三哥儿,”母亲握着他的左手,眼眶霎时通红,“咱别去书院了,行不行?”
当然不行!
不去书院,他如何进步,如何科考,如何有能力与堂哥对抗!
心中答案明确,元若甫却不好对母亲太严肃,只缓声回说:“娘,您可听过一句话?慈母教孝子,严师出高徒。”
见母亲微微茫然,他撒娇似的冲母亲笑了笑,“如今,儿子既有慈母,又有严师,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呢!”
母亲终是被安抚住,含泪帮他抹了药膏,不再提让他退学的事。
元若甫认真抄完今日份的书册,早早躺回床上。
他心下憋着的一口气,仿佛化作一团火焰,正在酝酿燎原之势。
升入甲子班,势在必行。
隔日,他照例上交抄书册,陆夫子这回倒没有关心他的手伤,只称赞一句:“字迹有进步,继续努力。”
“谢夫子赞许。”元若甫恭敬道。
看他乐观积极的态度,陆夫子却悄悄叹息一声,将他的抄书册又翻开看了看。
这孩子才练了几日,能写出一手行云流水的楷书字体,实属有灵性了,只可惜……
一堂讲学结束,陆夫子走出书屋透口气。
刚好碰上来巡查的陈监院,他忙取来元若甫的抄书册,快走几步上去,打算说道说道这孩子最近的进步,却不料陈监院身边还有另一道身影,只好尴尬地顿在了原地。
元若显这几日已经忙完童试报考的事宜,便有了更多空闲,到白马书院“关注”他的堂弟。
听说堂弟挨了陆夫子的手板子,他当然要来看个热闹,却撞见陆夫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不免心中生疑。
“陆夫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陆夫子还想把东西藏进袖子里,被元若显一把夺过去。
“这是……”元若显一看封面便皱了眉,抬头盯视着陆夫子,问道:“他的字怎会变成这样?!”
陆夫子一脸正色,“我才教了他几日,哪会清楚他有什么神通?反正,如大公子所见,他的字——”
话未说完,只听嘶的一声。
那本抄书册被元若显一分为二,再几下扯成碎片,散了一地。
“这是何意?”陆夫子瞪大眼看着元若显。
元若显扯出一抹冷笑,“当然是不合格,要重抄的意思。”
陆夫子自知人微言轻,只好看向一旁的陈监院,请他给个公断,却见陈监院面无波澜,仿佛事不关己,不肯给他任何指示。“我明白了,这便吩咐下去。”
元若显又说:“夫子别太自责,是他的字太糟!对了,今后他的抄书任务,要比旁人多一倍,这样,他才能进步得快些,对否?”
陆夫子沉闷道:“对。”
书屋内。
元若甫两只手都有伤,只能请林苏帮他翻动《中庸》的书页。
“真的,我彻底看不透你了!”林苏忽然道。
元若甫抬头看他一眼,轻哦了一声,提醒他,“我看完了,翻下一页。”
“啧——”林苏却直接将他的书合上,放到一边去,转而说,“你赶紧升班吧!咱们一起升!”
元若甫未有表态,但对于林苏接下来所说的内容,一字一句认真听完了。
白马书院每月一次的考试,共分三个考核维度。
依次是经书的熟练度,字迹的整洁度,以及夫子的主观评价。而根据不同表现,又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级。
其中夫子的主观评价,权重最低,且不易在短期内改变,林苏建议他直接放弃。
而他的强项是经书的熟练度,必定能拿到甲等。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字迹整洁度”。
“喏!那边两人是你此次最大的竞争者。只要你有把握在书道上超越他俩,一准能考进前十位!”林苏信誓旦旦道。
元若甫心里明白,林苏在真心实意帮他分析,就告诉林苏,他会好好考虑一下。
“你都不肯试一试么?”林苏急道,“前日劝我的那股劲儿呢?我好不容易想上进一回,你却想做缩头乌龟?既然如此,这个朋友,不交也罢,以后各自安好吧!”
元若甫脾性如此,很少将情绪外露,不过林苏升班的决心这么强烈,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各自努力也好,那就在甲子班见吧。
而他的身后此刻正有一双眸子在关注着。
散学后,元若甫被人撞倒在书院门前的长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