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那些话重重捶打在她心上,陆灵姝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格外滞涩。

沈知越没说错,她确实没信他。

她眼睫低垂,水云石制成的瞳孔反射着徬晚的日光,像是山巅的冰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剑灵在就好了,他还能帮帮她,告诉她这些事情该怎么处理。

可它不在,它已经离开半年了。

右眼又在疼了,右眼总是在疼。

她低声道:“……先疗伤吧。”

室内的沈知越看着缠绕上自己手腕的灵力,眉头紧皱。

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拒绝灵力靠近。

陆灵姝眉眼显出几分疲惫,操纵着灵力缓慢的治愈伤口。

一刻钟后,她收回灵力,临走之前又停下来道:“抱……你说的对,今日之事是我之错,我曾答应过你会待你们一般,如今却未做到,此番回去后,我会想办法的。”

室内依旧没有回应。

回到书房后,陆灵姝来到那面书架前,打开暗格取出里面的书。

碰到熟悉的书封时,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叶秉之长大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需要翻开这本书的困难了。

如今再度翻开,上面的内容分外熟悉。

陆灵姝按照目录检索。

——您和您的孩子产生矛盾了吗?

她点头。

——请翻到第七页。

她翻到了。

——您觉得您和孩子的矛盾是因为什么产生的呢?

——孩子不能理解您,请翻到第三十二页。

——您不能理解您的孩子,请翻到第四十五页。

——您和您的孩子之前太过生疏,以至无法正常交流,请翻到第五十六页。

陆灵姝翻到第五十六页。

——恭喜您,这是最容易解决的情况了。

上面写着,只需您抽出一点时间陪您的孩子去集市上转一圈,买下他所有想要的东西,你们之间的关系就能极速拉进,所有生疏一干二净,由此产生的矛盾迎刃而解。

如果您还担心您的孩子不愿跟您一起出去,请不必担心,他会愿意的。

是……吗?

陆灵姝攥紧书封,隐约有几分不安。

第二天一早,她敲响了寝室门。

这一次,沈知越让她进去了。

陆灵姝看了看他伤势,发现已然全部好转后问道:“你想去山下转转吗?”

“你让我下山?”

陆灵姝一愣,“我……”

“去哪?”他问。

……无论如何,至少愿意跟她出去了。

陆灵姝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知越眼眸闪了闪,忽地勾起嘴角道:“好啊,正好我有一处想和师尊一起去。”

一切皆如书中所言,沈知越答应了,但她却莫名觉得,会出什么事。大乘期修者可沟通天地,不会有毫无根由的预感。

“知越……”

沈知越似笑非笑回头:“怎么?您想反悔?”

……

“我们走吧。”

接下来由他带路,御剑飞行了大约半日,他们来到一处城镇。

只是窥见一角,也能看见城镇中人潮涌动,分外热闹。

站定之后,陆灵姝问他:“想去哪里?”

沈知越却道:“先进城吧。”

进去之后,他依旧没说要去那里,只是在城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陆灵姝一面观察着他的情绪,一面看着四周的景象。

沈知越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气压愈发低迷。

陆灵姝看了他一会,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个地方。”

等沈知越从回忆中剥离后,视野中早已不见那人身影。

是放心他一人?还是想借此试探他?

沈知越眯起眼睛。

“嘎——”

右手几步远处的树枝上站了一只腐鸟,豆大的眼睛看来,迟钝呆滞的叫了一声,作势要朝他飞来。

就在它双脚离开树枝的一瞬间,一道黑雾凝成的剑射穿了它心脏。

它还未发出一声惨叫就掉下了树,身体同样化作一团黑雾消失。

解决完它之后,沈知越站在一旁,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那些全然陌生又相似的面孔,安静的等待着陆灵姝来找他。

毕竟,为长者总是喜欢乖巧的弟子的,而他也不介意演这么一次。

只过了一会,陆灵姝手里举着一根糖葫芦回来了。

她递过来。

“知越,吃。”

沈知越盯着糖葫芦上暖黄色的糖衣看了一会,嗤笑一声道:“你刚才就是去买这个了?”

陆灵姝点头:“我听说很多……都喜欢。”

她刻意模糊了某个词,可沈知越仍旧拒绝了。

“我不吃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

她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落,看着手中的糖葫芦,目光在街道上搜寻,看到一个小孩后朝他招了招手。

“小孩,吃吗?”

那孩子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接过。

沈知越却在那之前截住了。

陆灵姝错愕看着他。

小孩见状一撇嘴伸手就要上来抢,“姐姐说了给我的!”

沈知越懒得理他。

但小孩依旧固执抢来抢去,沈知越压下不耐,高高举起糖葫芦,恶劣道:“那是因为我之前不要,现在要,它就是我的。”

小孩跺脚,“你、你之前不要现在怎么就要了,你欺负小孩,你给我!”

他冷笑一声,在小孩面前咬下一颗,“我就欺负小孩,它现在是我的了。”

小孩眼眶红了,憋着一口气上手去抢。

但他却怎么都无法抢到,一番下来之后,他知道他大概是拿不到这个糖葫芦了,转而对着陆灵姝撒起娇。

“姐姐,哥哥抢走了我的糖葫芦!”

陆灵姝觉得他这么不好,但偏头看见他似乎比之前高兴了一些,想起书中的话,闭了闭眼道:“……他说的没错,我一开始便是给他买的。”

小孩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可他忽然想起什么,抹了把眼嘟起嘴撒娇道:“可是一开始是姐姐说要送我糖葫芦了,姐姐再给我买一个嘛!”

陆灵姝面露为难,迎着小孩期待的目光道:“抱歉,我只有一个玉佩,已经换了一个,买不了第二个了。”

“玉佩是什么?”

小孩不知道,他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簪子上,兴奋地上手去抢。

“姐姐,你有簪子欸,你可以把簪子当了给我买个糖葫芦……”

沈知越把他拎到一边,冷笑道:“那你怎么不把你衣服当掉给自己买个糖葫芦?”

小孩不服气道:“衣服不能当,我还要穿的!”

“知道自己衣服要穿,”他笑容更冷了,“让人当发簪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发簪要用。”

“不戴发簪又没事,”他依旧不服,“我不穿衣服是要丢人的!”

“脸都不要,还怕丢人。”

“知越……”

小孩吃了瘪,又可怜巴巴朝她看来。

陆灵姝犹豫片刻,手向发间伸去。

沈知越拦住了她,“你还真想当发簪给他买个糖葫芦?”

陆灵姝点头,“嗯,是我一开始说要送他的。”

沈知越定定看她半响,忽地冷笑一声,“还真不愧是仙尊,对谁都这般心善。”

“若是我不让你给呢?”

陆灵姝想了想,“那我便不给。”

沈知越似是未料到她会这么说,面上讽意还未散去,就那么僵在脸上。

片刻后,他冷不丁开口问:“玉佩重要吗?”

她犹豫半响开口:“尚可,戴了许多时间。”

沈知越哼了一声,拉起她的手边走边问:“在哪买的?”

陆灵姝指着不远处那个糖葫芦小摊。

小孩以为他们是去给他买糖葫芦的,也跟着过来。

站在摊位前,沈知越直接掏出几个铜板开门见山道:“玉佩呢?”

小贩嚷嚷道:“什么玉佩,我不知道!”

陆灵姝蹙眉:“一刻钟前,我在你这里买了一个糖葫芦……”

沈知越直接拔出剑架在他脖子上,眯眼道:“玉、佩、呢?”

陆灵姝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知越让她别管。

小贩看见剑的一瞬间眼睛都瞪直了,颤着手从胸口掏出一个玉佩来。

沈知越收剑入鞘,伸手接过,用帕子擦拭过后递换给她,又掏出几枚铜板放到小摊面前,拿了一根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张口道:“能再给我……”

沈知越一眼看过去,他便哆嗦着跑远了。

等处理完这件事后,他回头却发现陆灵姝在看着他。

“怎么了?”他皱眉道,“觉得我做的不对,想罚我?”

陆灵姝摇头。

她只是在想二师兄曾经说过的话。

在初回仙山时,他便说过,沈知越是大师兄的孩子,本性不会坏的。

“没有,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她虽有些地方不认同,可也知道他自幼是在魔界那边长大的,行事作风自然不同。

况且此番是为了拉进与他的关系,不能让他再不高兴。

陆灵姝道:“多谢你帮我赎回玉佩。”

沈知越扔着手中的玉佩问:“你说着玉佩只是多戴了些时日,对你来说,与其他玉佩并无不同?”

陆灵姝点头。

“哈哈哈哈——”沈知越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叶秉之的意思。

像她这样的人,无论相处时间再长,她心都是冷的,什么东西在她这里都是一样的,不会投入一丝一毫感情。

戴了许多年的玉佩和刚买回的玉佩一样,他和相伴了数年叶秉之也一样。

他越发好奇当初他那个修者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她不顾他半魔身份,把他带回仙山。

魔只对恶意敏锐,他无法判断出陆灵姝到底对他是什么感情。但也不必清楚,他只需要让它们更深一点就够了。

陆灵姝不懂他为何发笑,但他看起来是高兴的,便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沈知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想起即将发生的事,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既然此玉佩对师尊不重要,那师尊可否把它赠予我?”

陆灵姝一怔,点了点头。

沈知越嘴角弧度更深,几乎称得上愉悦,他把手上的糖葫芦塞过来。

“师尊把玉佩赠予弟子,弟子当有表示,师尊不妨尝尝?”

陆灵姝刚想说不必,却又怕沈知越误会,犹豫着张嘴咬了一口。

……好甜。

虽然常在书上见过,可她从未尝过,这般味道……比一百根干根草还要甜。

如此看来,陆灵姝想到,一枚玉佩换一根也是应该的。

她半垂下眼睫,把剩余的递还回去,嘴里还残余着甜味。

沈知越并未接过,只是问道:“味道如何?”

“……很甜。”

“确实,”他点头,“我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就劳烦师尊处理了。”

陆灵姝愣住了。

沈知越看她这副模样眯眼道:“吃了或者扔了都无所谓,只是我们两人已经吃过,师尊不会再给旁人吧?”

陆灵姝攥紧签子摇头。

自己吃过的东西是不能给旁人吃的。

沈知越早已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想,他最近耐心不怎么好了,才扮乖了一会,就已经烦了。

陆灵姝跟在身后,低头看向手中红彤彤的糖葫芦,口中还残余着上一颗的甜味,犹豫片刻,把剩下的用油纸包完妥善放好。

她没办法再吃上一颗,但也不舍得扔掉,这样……日后还可以看一看。

接下来一路,陆灵姝紧随书中所写,买下了所有沈知越有兴趣的东西。

待日落西沉,沈知越怀里已经抱了一堆东西。

他的心情看起来也比早上好了许多。

就在这次外出要结束的时候,沈知越突然停下了,眼睛盯着某处神情莫辨。

她几乎下意识的攥紧钱囊想把东西买下来,却发现他看着的地方是一个漆黑的小巷,空无一物。

“怎么了?”

她久看看不出来,抬头问他道。

沈知越嗓音低沉:“师尊不想知道我为何会选这处吗?”

陆灵姝迷茫摇头。

“这里,”他依旧看着小巷,声音漂浮,“就是我被那群魔带走的地方。”

陆灵姝下意识攥紧手心。

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巷中,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万年前,我常在此处乞讨,有一日,这里出现了许多魔,四处搜寻着什么,我便躲在这里,一步不敢踏出,后来又一日,这里出现一个修者,她杀死了所有的魔,救下一个小孩。”

沈知越漆黑的眼眸倒映出她,却又仿佛不是她。

“我那时便躲在这里,被魔兽啃食,那个修者杀死了魔兽,却未发现我。”

“师尊……”他声如呓语,“你说那修者若未认错,会怎么样?”

他发现了。

陆灵姝兀地意识到这件事,心跳停滞。

她不自觉顺着他说的话去想,若她那时把他带回仙山……他也会成长的如叶秉之一般,而非现在这般。

万年前的事她已记不真切,可沈知越还记得那般清晰。

她那时怎么想的呢?

陆灵姝努力想要回忆起来。

那时……那时叶秉之伤得很重,她护住他心脉,只来得及先杀去一部分魔,派人来解决后匆匆离开。

她杀了一只正在撕咬小孩的魔兽吗?

好像是有的。

但她杀的魔兽太多了,她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只。

沈知越是半魔之躯,他的气息和魔兽混在一起,她当时太过着急,未曾察觉。

……她应当更仔细一些的。

陆灵姝想起万年前,那时仙山下大师兄断了一条腿,满身是血的爬到她面前拽住他的衣摆。

她从未大师兄这么狼狈过。

大师兄几乎是哀求她,求她救救他的孩子,让他别被魔族带回去,别让他被魔抓回去。

而她辜负了大师兄的期待。

陆灵姝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心脏沉闷缩紧。

二师兄说的没错,是她欠下的。

她不该怪沈知越骗她,半魔在魔界是最低微的存在,人人皆可欺辱,他在魔界长大,入目所及便是阴暗潮湿的恶念。

这种环境下,她如何能要求他成长的磊落光明,正直善良?

是她的错,她太过自傲了,是她根本没理解沈知越。

可叶秉之呢?

陆灵姝眸中满是迷茫。

他没做错任何事,他不应当承受沈知越的针对和恶意。

……她怎么做才是对的?

要是剑灵在就好了,她想,要是它在就好了。

沈知越看着她低头露出的脖颈,半是稀奇半是嘲讽,竟然真在怜悯他?

他右手虚握她的后颈,嘴角弧度放大,恶劣至今。

——咔嚓。

他在心里模拟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真是沉重的感情啊……

他笑吟吟想到,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耗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