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夜曲II
医院走廊。
詹姆斯·戈登放下手机,结束一段与下属警员的通话。自上周五抓捕嫌疑犯约翰瑟·格里姆肖以来,戈登立即安排了针对他的长时间审问,那个中年男人消瘦、沉默、顽固,像一截无法轻易榨出水分的枯槁树桩。
戈登心里某个角落在暗暗起疑,作为哥谭警局局长他经手过太多案件,这起案件中凶手展露的猎奇、傲慢、高调乃至华丽的风格,与那中年男人的气质隐约存在某种根本差异。
然而办案究竟是讲证据而非直觉,又或许就是有人的内心与外在天差地别。
手指下意识滑进口袋,想来根烟为思维助燃,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干咳。戈登顿时放下手,回头看见女儿芭芭拉。橘红发色的年轻女性推着轮椅过来,脸上柔和的指责与调侃各占一半,“我记得你承诺过要戒烟?”
“只是习惯动作。”戈登掩饰一咳,转变话题,“现在就准备开始吗?”
芭芭拉一点头,“医生说那孩子已经醒了,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谈话中提到的对象是若拉·埃文斯,女校失踪案中的幸存者。作为目前唯一可能亲眼目睹过凶手的人,她的证词对指认真凶至关重要,但遇害中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与创伤后应激障碍,时常陷入呓语、颤栗与惊恐发作之中,休养多天才勉强可以对话。
芭芭拉作为女性,显然比五大三粗的男警员更适合与她沟通。
芭芭拉轻敲了敲门,再推开进去。雪白一片的单人病房内,形容憔悴苍白的女孩蜷在床上,给人感觉像随时准备躲藏的瘦鹿。
芭芭拉靠近她,声音柔和轻缓:“你好,我是哥谭警局的顾问,叫我芭芭拉就行。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不要有什么压力,就当成是闲聊。”
女孩悄悄瞅她一眼,细若蚊呐道:“嗯。”
“你有什么烦恼的、不方便告诉医生的,都可以跟我说,好吗?”
女孩缩起肩膀,“我,一直在做噩梦……”
“是什么内容的梦呢?说出来、不压在心里,这样它就不会困扰你了。”
“我在跑,后面有东西不停地追着我,有人在驱赶它,浑身是血,手里拿着猪倌一样的长鞭和哨子。我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四周很安静,我以为终于摆脱它们了,但我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巨大的嘴……”女孩恍惚地闭上眼,随着讲述越发抖若筛糠,似乎陷入某种挣脱不开的泥沼,“我,我害怕……”
芭芭拉立刻握住她的手,轻拍后背安抚她,“别害怕,都过去了。你已经安全了,不会有人能伤害你,我们都会保护你的。”随着接近她却发现,女孩的胳膊与手指上布满纱布遮掩的血痕,像是在极度惊恐恍惚中自己一道道抓挠出,忍不住稍微心惊。
女孩被她安抚着,慢慢平静下来,声音还有点发抖:“对不起……我,我有些饿了。”
芭芭拉暂且放下,温和道:“没关系,你先吃东西,我们再继续进行谈话。”
塔尼亚原本以为经历过一系列事件之后,校内成人礼仪式会取消,结果在推迟两天后竟然照旧举行。联想到是在哥谭倒也合理,这里的人熟悉犯罪袭击与突发事件就像伦敦居民熟悉雨和雾,如果每一次都为意外让步,恐怕整个城市早已停转。
开始前的准备阶段,加布丽尔将所有裙子呈扑克牌状依次摊开,又将各种瓶瓶罐罐扔在床上,于是整间寝室看上去就像被蕾丝雪纺的风暴袭击过。她押着塔尼亚坐到梳妆镜前,得意地一抬下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由我全权负责。”
塔尼亚不死心,决定争取最后一点自主权:“简单弄一下就行,亮片和闪粉之类的就不用了……为什么会有耳坠和蝙蝠镖一样大,是某种暗器吗?”
“别啰嗦!说了都交给我。”加布丽尔打了个响指,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掂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嗯……让我看看你适合哪种妆造……”
塔尼亚放弃挣扎,任由大小姐将她当洋娃娃打扮。她闭上眼,感觉对方指尖蘸上淡香的软凉质感,均匀涂开,气息馥郁的凝液交叠覆下,接下来略微干滞的粉状抹过,最后细细的软尖笔依上面庞勾勒描摹,以及指尖梳过发丝。
她稍微睁眼,看见加布丽尔挑出一支纯金口红管,指腹擦了点膏体,在她唇上晕开。
她抿了抿唇,对方推搡着她往镜子里看。脸还是这张脸,只是像把滤镜修图从手机里带出来,眉眼线条被描得明晰,将眼珠衬作聚焦阳光的盈盈琥珀,双唇涂成鲜艳欲滴的珊瑚红,对比木兰花色的通透皮肤有种明快而富有冲击力的美感。
头发则被低档吹风和喷雾烘得蓬松柔顺,及肩发梢以一根珍珠链挽成松垮又俏皮的丸子髻。
加布丽尔夸张地感叹大家看到你都会移不开视线。塔尼亚倒缺乏对自己外形的好恶,这副皮囊来源于人造基因,她能在脸上看到太多相同基因制造出的实验体的影子,他们在被确认失败后报废处理,堆积成一座苍白模糊的合葬碑。
礼服则是养母莱斯利送的那条。融合了一点古典克里诺林风格,落肩设计托起修长姣好的锁骨与后背,雪白绉纱重叠着刺玫形的暗纹刺绣,腰上束了条丝绒玫瑰红腰带,裙摆是几近盛放的错落有致,站起来转圈时裙尾拖曳旋起的弧度好似孔雀曼妙的翎羽。
加布丽尔看了她一会儿,又取出耳坠和锁骨项链给她挂上,“脖子这里有点空……好啦!这下就完美了。”
塔尼亚摸着耳垂,想起自己因受伤而无法参演的舞台剧,真心道谢:“谢谢你……丽尔。”
“跟我道什么谢呀。”她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拿起一件收腰鱼尾裙在自己身上比量。塔尼亚忽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急忙问:“对了,你的舞伴是谁?”
成人礼邀请自己的父母来做伴还挺常见,已知加布丽尔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罗曼·西恩尼斯,而她请的舞伴是杰森·陶德,又知红头罩和黑面具关系水火对立剑拔弩张得在哥谭地下世界人尽皆知,求导本次典礼现场惨被夷为平地的概率为多少。
想到那个可能出现的修罗场,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加布丽尔随口回答:“哦,我在对象候补里随便抽了一个。”
好吧,大小姐在这方面从不叫人担心。
来到宴会现场,礼堂被装点得富丽辉煌,哥特式挑高的穹窿垂下巨大水晶吊灯,与中心室内喷泉相映成趣。长桌上堆起鲜花与香槟塔,奏乐悠扬。
塔尼亚端了杯姜汁汽水,一边和加布丽尔随口闲谈,一边确认约定的时间。杰森大概会姗姗来迟,义警工作总是由意外突发事件构成。所以当她第三次抬头,在大厅门口瞥见熟悉人影时,几乎惊讶,待对方踏过那层落地珐琅灯铺织的光幕,清晰迈入眼中,她顿时被深深震撼了——各种意义上。
杰森穿了深黑西装三件套,身形理所当然的高大,内搭酒红衬衫衬托肩背宽阔结实的轮廓,黑发后梳,露出颇具攻击性的五官。唇线紧绷下撇,双手抄兜,那点穿不惯西装的粗鲁不自在,落在旁人眼里就被解读成硝烟与大理石般的冷肃和男性气概。
像什么压迫感凝重的黑/手/党头目,凭一己之力将周围从青春剧变成匪帮片,服务生问他出示邀请函都犹豫畏缩。塔尼亚还以为,这一家子男性义警都和布鲁斯一样,有个布鲁西宝贝式的对外人设呢……哦对,杰森在法律和社会层面上都是已逝之人,他才不在乎这个。
她调整好表情,微笑着抬手打招呼。
杰森其实早就看见了她。他视力很好,远狙时可以不借助瞄准镜,目光极擅长捕捉目标。撞进视线的人带着明快鲜活的红,绽满裙摆的刺绣玫红,箍紧腰身的天鹅绒玫瑰红,晕染唇线的柔润樱桃红。
她端起玻璃杯,颚线微侧,鬓发拂垂,洁白耳垂缀一枚枫叶坠子,随着抬头晃啊晃,像射击靶上代表十分的鲜红圆心,锚紧视线。
而他,杰森·陶德,众所周知的文艺爱好者,即便他无法像《飘》中的瑞德,面对淑女能给出溢美却毫不在乎的礼节称赞,也不该像现在这么……哑口无言。
服务生过来请示邀请函,杰森抽出几张钞票压在托盘里,随口道:“也许我的方舟船票和彩虹云朵独角兽一起飞走了。”……见鬼,听听他都说了什么。
耳后像彼时在湖水中一样烫得惊人,察觉喉口突如其来的干渴,半晌哂然承认他为此有些恼火。
塔尼亚似乎看到他了,瞳孔微微扩大,似是意外。
杰森不确定他看上去如何,虽然来之前花了点时间整理发型让自己显得更酷,但依然像傻兮兮的律师或者楼房销售——来自军火库锐评。
她笑起来朝他招手。杰森略微滚动喉结,惜字如金道:“嗨。”
同一时刻,千米之外的大厦楼顶。
夜幕初临的哥谭藏进乌鸦张开的翅底,霓虹与空艇探照灯投下目光。雇佣兵站在楼顶边缘,穿一身接近绝地忍者的防弹盔甲,半黑半红的面具遮挡脸部,面具之下独眼微眯,锁定远处透出灯色的礼堂建筑。
他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以低沉愉快的口吻自言自语道:“猎鹬者……这代号听起来像在山寨死亡射手。不过,超过世界纪录的狙/击距离,再加上目标被建筑遮挡,就连死射也办不到。不知道你能否打出一场漂亮的出道战,年轻人。”
随着他的话语,无边夜色中浮凸人影,几乎凭空出现。来人包裹在漆黑外套、兜帽与面具中,不外露一丝皮肤,看不出任何性别特征,像一道沉寂削瘦的影子。戴着皮手套的手中提一只巨大黑匣,打开,取出零件组装,眨眼便组成一支口径12.7mm的重型狙/击/枪。
枪上没有装配狙/击/镜和红外瞄准仪,来人低下身半跪持/枪,犹如灌木中伏击的豹类,枪/口笔直对准千米之外的一点。
枪/口撕裂夜色,晚风狂乱呼啸,迸射的子/弹极速划破天幕。
相隔千米的宴会现场,陡然炸开哗啦巨响,哥特尖窗的彩色花玻璃与天鹅绒帷幔被绞碎,滂沱飞溅的玻璃碎雨中,夜风咆哮着撞入。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子/弹已经命中目标。
那一瞬间,杰森看到塔尼亚的手还停在半空,嘴唇苍白,瞳孔尤带恍惚。往下胸口被整个轰碎成空洞,断裂的项链水晶伴随血花溅落地面,似下了场夹杂玫瑰花瓣的急雨。
大片血色弥漫缀连起原本孤立的红,染透欲裂的眼眶,星星在他眼中熄灭坠落。
医院走廊。
戈登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碰撞争斗声,他一惊,立马撞开门,看见里面一片狼藉,吊瓶被褥都扯翻在地,若拉·埃文斯则不知所踪。芭芭拉坐在轮椅上,脸色凝重。戈登问发生了什么,她摇了摇头,也很难解释刚才一切发生的原因。
若拉称自己饿了,护士送来配餐,她不仅不吃,反而露出见到恶心事物的几欲呕吐之色。芭芭拉关切地问她想吃什么,她将头颅深深埋进环抱的胳膊,一边颤抖,一边神经质地抓挠自己的皮肤,仿佛惊恐发作似的喃喃自语,甚至将手指放进口中咬得血肉模糊。
芭芭拉想阻止她,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五道深深血痕,抬头只见一双完全被灰白阴翳盘踞的眼睛。
她说:“你说要帮我,是不是?”
原本文静胆怯的女孩突然像狂犬病发作,朝她发动袭击。她只得一转轮椅格挡,再借机制服,谁知女孩竟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扭折四肢挣脱,再发疯地冲出窗户一跃而下。
芭芭拉来到洞开的窗前,面色难看地朝下望。楼层高度让女孩摔成一滩模糊血肉,飞溅血渍定格成犹如飞鸟张翅的形状。血肉中隐约有什么蠢蠢涌动,像一个征兆,一封宣战,一块罪恶之城躯体上溃烂的脓包。
同一时间的警局,值班警员提着夜宵边走边抱怨。
最新逮捕的嫌疑犯约翰瑟·格里姆肖是块难啃的骨头,连着好几天不眠不休的审问也没让他吐出信息,这下倒好,他们这些负责警员倒了大霉,连午休晚饭的时间都要跟他耗着。
走近审讯室,隐约有血腥味钻入鼻腔,他疑惑着,推开门,便看见毕生难忘的恐怖画面。
昏暗室内像处理过肉类的屠宰场,鲜血与碎肉染红大片墙面与天花板。约翰瑟·格里姆肖站在中央,转过头露出染血而变形的面孔,嘴角裂到耳根,犹如橡皮擦糊的素描人像,以一种中毒呓语般柔滑奇异的声调喃喃念着。一步步逼近,阴影逐渐扩大笼罩,“以血为红酒,以肉为面包,下一个燔祭的羔羊在何处?”
警员背靠墙壁,几乎恍惚。
人类的嘴可以张到这么大吗?
人类的嘴可以大过整个头颅吗?
血手搭上他的肩。
“是你吗?”他问。
窗外,长庚星遥遥升空。寒眼泣露,夏日入殓。
作者有话要说:要来力——
构思这篇文时最先想好的就是女主的各种死法(。)